第29章 家人
家人
在趙汝成與翁二聊後續稿件的功夫,翁二的前夫将子安叫了出去。
他微微笑着,和善而且憂郁:“我想翁二已經告訴過你,我們是誰了?她今日與你說了很多的悄悄話。”
子安将翁二未接下的錢包又遞給了他:“嗯,翁阿姨說,你們都是她的家人。這裏面是曹叔叔準備的一點心意,就請您代收下吧。”
他卻将錢包推回,搖着頭:“已經不必了...替我們謝謝老曹。”
子安送不出去,難為的很。
他卻安慰着子安,拍了拍她的肩膀,仍然含着笑意:“翁二她今日只怕是回光返照,你來的好,讓她開心了這半日。如果你願意,這幾日可以多來看看她,她喜歡熱鬧。”
子安恍惚着看向窗外,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橢圓形賽馬場,一圈圈的跑道,鋪設的平整、空曠...人生果真是一個個輪回麽?十多年前,坐在上海黃河路卡爾登戲院裏的那個小女孩,尚且聲聲喊着“翁二”;十多年過去,翁二為這個小女孩籌到了船票,尋到了報社...可是與這小女孩再見面時,她卻已不記得“翁二”了。
不知不覺,熱淚滾落,模糊了眼前的賽馬場。為何不早些來看望翁阿姨呢,為何她親愛的人、親愛她的人,都這麽快的要離開她?壓抑許久的委屈、不甘、憤怒、傷心…統統傾瀉而出,她竟站不住,趴在走廊的窗臺上不斷抽噎。
失神時,手中曹叔叔的錢包掉落,灑出些面額大小不一的錢票和銀元,看起來是曹叔叔一點點攢下的。只是翁阿姨再也用不上錢了,錢,錢,錢...錢到底有沒有用呢?鐘良材花了一萬塊救下了她的命,有用的吧?…可是錢為什麽救不下翁阿姨?錢又有什麽用呢!
她此刻的狀态,已不适合再進回去探望翁阿姨,便告辭,頹喪的、想不通的往外走。
卻被趙汝成發現,急忙追出來:“潘小姐,剛剛我詞不達意,實在抱歉。潘老師的文章,我還是希望…”
潘子安擦了眼淚,回應道:“我與翁阿姨的想法是一樣的,我也很了解我的父親,他并不是一個重視名利的人,大報雖好卻未必投緣,衛報的辦刊初衷既是為着平凡大衆,他定是欣賞的,我父親的文稿刊登之事,願交托給趙主編。”
趙汝成心下歡喜,想起另外一事,嘗試問道:“能完成這事,真是我的榮幸!潘小姐,另有一事,不知可否也請你幫忙促成?我早有意邀請你的姑姑,就是潘美珍畫家。她的素描與插畫很适合我們衛報簡潔的風格,只是一直未得接觸,又聽說她嫁到鐘家後就不再作畫了…”
潘子安想也未想,便答應了。既是因為可以回報趙主編,也是因為翁阿姨那句“她是你的家人”。
趙汝成一舉兩得,興奮不已,急着回去感謝翁作家牽線搭橋,約着子安改日再單獨聊登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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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養和出來時,高湛秋已在車子附近等着了。
見她丢了大半個魂似的,迎上來:“你怎麽了?病人的情況很不好麽?需不需要我幫忙,我有認識的醫生…”
子安無力的搖了搖頭,踉跄着坐上了車,輕聲問高湛秋:“高先生見了要見的人麽?”
高湛秋依然明快:“嗯!她是這裏的助理醫師,昨晚是她輔助的第一臺外科手術,所幸做的很成功。她是很開心的,我卻有些不放心她頂着那麽大的壓力,所以今日早早過來,看看她狀态到底如何。”
子安原以為他也是來看望病人的,感同身受才關切的問候,卻聽他說對方是位醫生,也就不再關心他,微笑着點了點頭,靜靜望向車外。
高湛秋見她不再繼續問,反倒有些失意,急着補充一句:“你別誤會,她是我的妹妹。”
見她仍望着車外,不在意似的,怏怏着啓動了車子,送她回榮華臺。
一路無言,分別時,她突然問道:“有哥哥的感覺,該很好吧?”
她的眼神裏,似乎同時充滿了希望和絕望,這種矛盾與複雜,令高湛秋背後湧起一層細密的冷汗。他懷疑,懷疑她問的是哪一樁,是他剛才看望妹妹的事?還是問,他和鐘家大哥?她知道了多少?不,她絕不可能知道!
他模棱兩可的笑着:“鐘小姐這問題好古怪,你可是有兩個哥哥哦,你的感覺呢?”
潘子安哼笑一聲,不再追問,轉身進了門。是啊,鐘良玉有兩個哥哥,她就算搶走半個又如何?在戰争、疾病、衰老之前,痛快活一場!
高湛秋做賊心虛似的,轟了一腳油門,往西環奔,腦海裏始終飄蕩着那句:有哥哥的感覺,該很好吧。
……
鐘良材一個人坐在華豐倉的辦公室,他知道時間緊迫,他必須盡快做一個冒險的決定。他喜歡凡事有把握,冒險永遠是最後一個選項,不然何必将那批棉布一直壓在倉庫裏,因為他知道,鐘家的華豐號在這亂世裏,經不起任何一次冒險。
正苦惱着,有人不打招呼的開了門走進來,他回頭剛想說:“怎麽沒敲…”
“哦?我來也要敲門?哈,那我重新進來…” 說着便要玩笑着退出去。
鐘良材驚訝着起身迎接:“爹啲,怎麽是您!”
鐘老爺也不再同他玩笑:“哈哈,不歡迎我來?”
“唉呀呀,大少爺怎麽能不歡迎老爺呢,不歡迎我倒是有可能呢。”女人的聲音跟着從門外傳來,正是潘姨太。
潘姨太緊跟着鐘老爺,擠進了小小的辦公室,自行先坐上了沙發,環顧一圈,将紅色的羊毛披風在空中輕輕揮了揮:“天爺呀,這是抽了多少的煙,大少爺可要注意身子的。”
鐘良材打開了窗戶,港口上的人群嘈雜聲瞬時湧進了室內,他卻覺得寧願受這吵鬧聲,也比潘姨太的好聽些,似笑非笑的大聲回應她:“不知道潘姨太要來,也沒早些開窗通通風的。”
潘美珍知他慣會場面話的,知趣的也不再多嘴。
鐘老爺走到窗前,望向港口上來回奔波着的工人:“你看這香港,遍地黃金,人人看得到、踩的到,卻不是人人都拿得起。要拼,還要搏,甚至要賭...誰料到一個小小的停車場,在你手底會變成了一棵搖錢樹?這是你的能耐。”
鐘良材站在他身邊:“爹啲,您是不是聽說了什麽?”
鐘老爺看他一臉憔悴,不免心疼,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亨利先生打電話問候我了,他對鐘家感到抱歉。你…這幾日瘦了些。”
鐘良材本不想平添家裏人的煩惱,只囑咐了自己人不要跟家裏多說,卻忘了亨利先生本是鐘老爺的人脈,每逢年節總是會互相聯系問候的。
鐘老爺知道他的孝心,這也是為何他今日要親自來一趟:“阿寶,華豐是你的,你想做什麽就去做,放手做!爹啲如今老了,但不糊塗。凡事,敢搏,才有機會,無論輸贏,就跟老天賭一把!”
鐘良材心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臉上總算露出些笑容,胸有成竹的:“爹啲,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動華豐銀號。那是您辛辛苦苦打下的,我不會拿它賭的。”
他們站在窗前說的話,被外面的吵鬧聲淹蓋着,潘美珍聽不清楚,覺出無聊來,遠遠插話道:“老爺,這裏太吵了,咱們早些走吧,百貨公司的經理還等着我們呢。”
鐘良材心情舒展,也不必再避諱她,将窗戶關好,房間又稍微安靜了下來。
鐘老爺并不插手兩個兒子的生意,他此番來,也只是因為了解兒子的性格,特來表态撐腰、打消後顧之憂的。如今事情已交代好,便也打算帶着潘姨太逛百貨去,言語間也輕松了許多:“好好好,你呀,太單純,以為百貨公司的經理打幾個電話到家去拜新年,就算朋友了?他們啊,是跟你的錢交朋友吶。”
也不知潘美珍是如何做到的,竟在鐘老爺眼裏,是個單純的女人。鐘良材看在她陪着爹啲開心的份上,也不戳破她這些假面,但見她渾身上下日漸貴氣,再想想子安與子寧,心中卻不痛快了。
鐘良材心生一計,故意提道:“聽說潘姨太的侄子就住在附近,今日也要去瞧瞧麽?”
潘美珍在新年的晚飯上,還哭哭啼啼的為侄子侄女心疼,今天就在眼前,卻還是只想着百貨公司,尴尬的打着哈哈:“嗨,誰說不是,但一想到這孩子現在念書最重要,我一去,倒叫他花時間來招待我。他又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的,我更不好去打擾那家人。唉,說到底,是我這個姑姑的不好,沒能安頓好這兩個孩子…”
見她又要傷心,鐘老爺在旁邊安撫道:“美珍,不如接他去半山,家裏添一副筷子的事,不礙的。”
潘美珍卻扭扭捏捏:“我何曾不想,只是子安,她要強,總說子寧跟着曹作家,對念書有好處的,我…我只能聽子安的,她是子寧的親姐姐,她也是為弟弟好。只是我這心裏…”
鐘良材聽不下去了,潘子安怎麽一點都不像她姑姑,但凡有她姑姑的一半演技,也不至于被他鐘良材欺負了,不對…他承認自己欺負她了嗎?見鬼!
鐘良材要為潘子安打抱不平,但卻不是向自己讨伐,而是先向她的姑姑讨伐:“提到子安,想起一事,也該準備了。她的腿傷快好了,近日已能走路,為着她的名聲,我已同她提過,爹啲會認她做契女的事。潘姨太作為她的親姑姑,也該知道的。”
潘美珍:“什麽?!這怎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