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緣法
緣法
潘子安昨日空等了一天,也不見鐘良材回榮華臺。想着曹叔叔給翁作家準備的錢,總要早些送去才好。
早飯過後,便準備出門,卻碰上了高湛秋。
高湛秋見她穿着樸素,彷佛又回到了先前,顯得她新年那一天的裝扮更為刻意了,不免玩味道:“鐘小姐今日穿的總算自在些了。”
他将“自在”兩字說得重要,潘子安聽出他的意思,知道他還在介意。上次在船上,她急着離開他的房間,他就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但是,他不是也同樣在表演麽,他就自在?她還記得他站在窗前背對着船外的陽光,幽暗晦澀的樣子,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為了誰?總不會是為她這個假千金。
潘子安也玩味道:“那日,不是高先生叫我多多自在些麽?!”
她倒是坦蕩呢,高湛秋自讨沒趣的笑了起來。
潘子安也不與他多糾纏,直問道:“高先生今日是來找誰的?”
以前她可不這樣問,高湛秋知道自今日起,她會離自己越來越遠。
高湛秋:“大哥昨日傍晚與我碰面,似乎身子不太舒服,今日過來問候下,不知好些了沒?”
潘子安錯愕了一下,昨日他不舒服了麽?前日不還好好的陪自己回曹叔叔家了麽,難道是這幾日勞累的?他幾天都沒回家睡覺,她哪裏知道他好些沒!
潘子安聽說不是來找她的,反倒松快了些:“他昨夜未歸,高先生既是來看望的,不如就在這等等吧,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說着,便要出門去。
高湛秋卻不想她這樣快的冷落自己,心有不甘似的,跟上來:“鐘小姐去哪裏消遣?我也正無事,不如一道去?”
潘子安的腿尚未痊愈,走路并不快,三兩步便被他追上,擺脫不掉,幹脆停下來:“高先生怎麽會無事做?我今日是要去養和療養院探望一位病人,高先生總不好去那裏消遣的。”
誰知高湛秋卻雙手一拍,誇張道:“這麽巧?我今日原本就打算先過來瞧瞧大哥,之後再順路去一趟養和,我也剛好有人要見。那鐘小姐不如就搭我的車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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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子安不明白,他現在還這麽糾纏着自己做什麽呢?
高湛秋與老畢已熟悉了,使了個眼色,就把潘子安拐到另一臺車上去了。老畢不知實情,尚以為他們仍快活相處着,也樂得成全他。
養和療養院就在跑馬地,從榮華臺開去,不用多時便到。高湛秋倒像是真的有人要見,對此處也很是熟悉,先将她送去要找的病房,自己就果真去別處見什麽人去了。
病房中已有兩個中年男人守在床前,一位低頭看着書,一位正在擺弄桌上的盆栽。倚在床上半躺着的,應該就是翁作家了,看她的氣色尚好,若不是穿着病號服,倒也不全像病人,怎會叫曹叔叔說的那般病重?
一旁低頭看書的男人見她站在門邊張望,便起身出門相迎。子安将畢叔幫忙預備好的水果點心交給了他,說明來意。那男人頗驚喜的上下打量了子安,才轉身對翁作家笑道:“翁二,你一定猜不到,今日是誰來看你?你快瞧瞧,她長得像誰?”
子安未想到香港還有人認識自己的父母,而自己作為小輩,也許久未被這樣熱情的關注過,難免有些局促。
翁作家從床邊小桌拿起一副近視鏡,戴上了仔細瞧。身邊擺弄盆栽的男人也搬了把凳子,上前遞給子安,搶先開口道:“讓我也瞧瞧,翁二何時認識了這麽年輕的姑娘?”
翁作家被他逗的發笑,卻招呼着子安:“快來我這邊,別叫他冒失的吓壞你,甭搭理他就是。”
子安避開那稍顯輕佻的男人,接過凳子,挪到床的另一邊去,與她互相打量。
翁二端詳着,沖門口那位問道:“這該不是潘老師家的?”
門邊那男人笑着點了點頭。
翁二開心極了,拉着子安的手:“像的,像極了。人總說女兒們長得都像父親多些,你倒真是!你弟弟也好?如今也十多歲了吧,唉,時間過的快不快,都顯在你們這些孩子身上了。”
子安知道找對了人,放松下來,問道:“翁阿姨好些麽?我替曹叔叔送錢過來,也為我和弟弟,感謝您的幫助,實在多謝您了。”
看她客客氣氣将錢包送過來,翁二笑着:“看來你真不記得我翁二了,你那時候小小的,也敢跟着大人們喊我翁二呢。我還帶你去黃河路上的卡爾登大戲院看過戲呢,唉,都十多年了...”
父親在時,常愛接濟外地來滬的文人朋友,家中總有客人短住,她也常跟這些人去些有趣的地方,只是十多年前的事,她大多都已不記得了。
見子安想不起來,翁二情緒有些激動,嘆道:“你父母都是熱心好客的,可惜你母親走的早,你父親又…我年輕時,也受過你父母的恩惠,如今也是報恩,你倒不必謝我,常來看看我就很高興了。”
門邊的男人上前勸慰道:“翁二,你也是,孩子難得來一趟,你就別總提些叫她難過的事了。”
翁二反應過來,壓住了情緒:“你看我,一高興就說個沒完。對了,你來的正好,上回聽你曹叔叔提起,你父親的最後一本譯作還沒來得及見市,今日與我約稿的報社主編也快到了,你留下跟他聊聊,或許有機會先刊報,也是極好的。”
子安不知翁作家病中竟還惦記着幫父親出書的事,感動不已,彷佛見到了闊別已久的親人,眼眶裏泛起了些淚花,但又不好在人前落淚,便低着頭。
翁二之前也壓着情緒,瞧着子安孤苦,又不禁鼻尖酸澀,連連擺手,轟兩個男人去外面:“你們兩個大男人,也出去抽抽煙聊聊天,別都在這盯着我們了。”
見他們都被轟了出去,子安才落下淚來,但又迅速擦掉,擔心自己這樣,再惹哭了翁作家就不好。
翁二:“瞧你這樣子,自個兒忍了很久吧。聽說你姑姑也來了,她是你的家人,有心事同她多聊聊,不要凡事都憋在心中,活的這樣辛苦。”
子安知道翁作家是親切的為她着想,便更不想在她面前提姑姑的事了,該換個話題,不免好奇問道:“他們,都是翁阿姨的親人麽?”
翁二笑了:“你說他們?那個接你的,是我的前夫;那個幫你搬凳子的,是我現在的丈夫。”
子安有些吃驚,那兩人在門外走廊上正聊的投機,一點都沒有情敵眼紅的樣子。
翁二拍了拍她的手,解釋道:“你是不是奇怪,我們三個為什麽還能做朋友?你還小,大概會覺得荒唐,但對我來說,他們已是我的家人了。若沒有他們,我活不到今日的。”
子安覺得自己的問題過于唐突,有些抱歉:“對不起,翁阿姨,我不是故意打聽您的隐私。”
翁二哈哈笑起來:“這算什麽,潘老師定是把你們姐弟教育的規規矩矩,你才會這樣謹言慎語!你呀,該大膽說話、做事。你看我翁二,就算明天死了,想想身邊還有兩個圍着我轉的男人,也是很得意的,你為什麽要道歉?哈哈哈...”
子安對翁二的坦率,感到不可思議,又聽翁二言語間坦然提到死亡,更加木然的愣在一邊。
翁二叫她把凳子拉到床邊,離得更近些,也好摸摸子安的頭發、臉蛋,像看到了她年輕時的自己似的,推心置腹道:“年輕多美好。你該趁青春、快活的愛人和愛自己;別怕說錯話、做錯事,也別管別人怎麽看。在戰争、疾病、衰老之前,痛快活一場。”
子安破涕為笑,她覺得這裏根本不是病房,而是一處鮮活和快活的地方。她突然理解了門外的兩個男人,為何都願意守在翁阿姨身邊,如今連她也是願意守在這裏的。時間倏忽而過,也不知她兩人聊了多久,子安總是聽不夠,纏着翁阿姨多講些。
忽然門外有人敲門,原來是報社的人到了,子安連忙照顧着翁阿姨整理好儀态迎接。
“咿?你不是...”
“唔,趙先生?”
翁二見他們兩人似乎認識,更開心了:“你們認識?那就便利多了,趙主編,先前我提到的就是她父親的作品,她的父親也算是我的半個老師,你只要一讀便知有多好。我已再寫不動了,後面大可以連載潘老師的遺作,定能助你衛報在文壇也打出聲響來。”
趙汝成未料到竟是潘子安,世間緣法真叫人唏噓,原來當晚遇險的竟是大陸著名譯作家的女兒,所幸自己當時沒有置之不理。
子安也未料到翁阿姨要介紹的報社主編竟是趙汝成,在鐘家踏破鐵鞋、以身犯險尚未達成,卻兜兜轉轉在翁阿姨這裏打開了趙汝成的門路,也是又驚又喜。
趙汝成鼓舞道:“翁作家要有十足信心,養和已是最好的私人療養院,身子定能日日漸好,要為我們衛報不斷寫下去才是。潘老師的作品,我在日本也有幸拜讀過,自是懂的有多麽好,若潘小姐果真願與我們衛報合作,那真是我們的幸運。”
翁二見又促成了一樁好事,更歡喜了,連連跟子安推薦衛報如何如何的好。雖是剛立社不久,但時評新穎大膽,發行也甚是可觀,尤其敢為中下民衆發聲,求新、求真、求實,不黨、不私、不虛。
趙汝成聽翁作家對他的辦報精神連連稱贊,不免羞赧,連連道謝:“仰賴各界的支持,衛報說到底也還是新報紙,潘小姐如果有什麽顧慮,也是理解的。以潘老師的文筆,即便上些大報也是不難,倘若沒有門路,我也願代為聯系的,當以作品為先。”
翁二卻不同意,嗔怒道:“趙主編這話聽着自謙,卻是沒道理。難道我翁二的文筆就不堪登上大報麽?選了你,自然是認你們衛報的立場、精神、鬥志,不求同流,但求同心。你這會兒怎就不懂了?”
趙汝成是個實在人,總鬧些好心說錯話的傻事,不免自己唏噓道:“唉,看我這張笨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