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打工仔
打工仔
他不願再看她的眼神,挺身收拾齊整,将她拽起來:“不是急着去漢口道看弟弟麽,我送你去。”
兩人坐在汽車後排,各向一邊,互不理睬。司機透過後視鏡瞄了一眼,不小心對上了鐘良材挑刺一般的眼神,尴尬的提了句:“大少爺,牛奶公司就在前面了,要不要過去看看?”
上車前,他特意囑咐了司機,先繞路去彌敦道看看有沒有合适的禮品買些。他原想帶着她一起挑選的,但現在是指望不上了,潘子安正在氣頭上,才懶得搭理他。鐘良材只好叮囑司機看好她,他自行進了牛奶公司。
司機從前排轉身望了望後座的潘子安。
子安撒氣一般:“放心吧,我不會跑的,我這條腿,也跑不動的。”
司機不敢得罪,但又替大少爺不平:“小姐,大少爺這些日子很不容易的。早出晚歸、到處奔波,我一個四肢健全的,都覺出累來,何況大少爺還...”
子安本不想搭理,卻覺得這話不應該:“您是他的司機,給他打工,受他差使,何必心疼他一個當老板的?就算他累也是為了賺錢,自找的。”
司機轉身看子安,吃驚似的,哪家小姐會幫偏着司機講話的?反倒被架在火上烤了似的,更要替主家多說點好話了:“這...大少爺其實很體貼的。平日裏不這麽忙,他都盡可能坐電車的,都是為着方便我們。唉,這年月,像我這般年紀的,出去是賣不了力氣了,沒人收的。大少爺養着我們這一大班子人,賺錢不易的,不易的...有份薪水領着,有個好老板,可不能再不知好歹。”
子安不搭腔,覺得最後那句話,倒像是特意說給她聽的。
過了許久,一個小夥計幫忙提着大包小包的禮盒,跟在鐘良材身後走了出來。司機趕忙前去接應,替主家給了小費。
鐘良材更加疲累了,他并不擅長打點這些,往日家裏的禮節往來,都是老畢替他周全。今日他雖買了不少東西,卻沒什麽章法,心裏打着鼓。
此處離漢口道不遠,司機拐個彎便送到了,想着下車幫忙提東西,卻被鐘良材攔住了。這裏總是個特殊的所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的。
鐘良材沒好氣的将一大半的盒子塞給了潘子安:“這可比你那包書輕多了,你那麽有能耐,就別指望我一個跛子替你搬了!”
潘子安挂着一堆大小包裹,身子都直不起來,氣鼓鼓的沖司機說了句:“您是有個好老板,我可沒有的。”
鐘良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見老司機一臉尴尬別扭,揮了揮手叫司機只管回去,不必再此地耗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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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口道上,兩個跛子,一瘸一拐,一前一後,各拎着大小包,拐上了一處斜坡上的小樓。
開門的是曹太太,見是子安,歡喜的不得了:“哎喲子安吶,你可算回來了...子寧!老曹!快來,快出來!怎麽帶了這麽多東西,這可得花多少錢吶...”
屋裏鬧鬧哄哄的蹦出來三四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其中個頭最高的就是子寧,剩下的都是曹作家的子女。子寧總算見到了姐姐,再也忍不住一臉委屈,悶頭撲進子安的懷裏,抱住就不肯撒手。
曹太太對子安擠了個眼神,小聲說道:“子寧想你了,就怕你這個姐姐不要他。”
子安心裏也難過,卻哈哈大笑着揪住子寧的腮幫子,把他的腦袋從自己身上扯開,逗着他:“讓我看看這是誰家的哭包弟弟!”
潘子寧的腮幫子被姐姐揪得生疼,松開抱住姐姐腰間的兩手,開始往外扒拉着求饒:“姐,姐,疼,疼...”
子安哪裏會放過他,也跟個小孩兒似的,兩個就打鬧起來。這時曹作家也聽着聲音出來了,看見了子安身後還跟着一個陌生男人,對曹太太打了個眼色,曹太太便拉着幾個小的孩子往裏屋去了。
子寧哇哇叫嚷着,臉都被捏紅了!
曹作家知道這倆孩子親起來就是這樣,笑呵呵的假意拍打着子安:“啧,你這個當姐姐的,怎麽一回來就玩弟弟,快松手,你看子寧這臉叫你捏的,你不心疼啊...快松手。”
子安笑得肚皮痛,叉着腰揶揄子寧:“潘子寧,你現在可是又長大一歲,怎麽還是打不過我!”
潘子寧本來是在姐姐懷裏淚眼婆娑的就要哭了,結果淚水還沒流出來呢,就被他姐姐給掐回去了,現在只顧着捂住腮幫子生氣:“有本事,你等我長大了!”
子安得意着勁兒:“诶,我就等着了,看我弟弟什麽時候打得過我!”
潘子寧吓得往曹作家身後躲:“你...就會欺負我!”
子安追着繞到曹作家身後:“我都這麽欺負你了,你還怕我不要你?哎呀,我到哪找這麽好欺負的弟弟啊!”
潘子寧氣呼呼的抓着曹作家求救:“曹叔叔,救我,救我。”
曹作家假意又怕打起子安:“子安你差不多了啊,哪有你這麽欺負弟弟的,差不多了啊。”
子安這才意猶未盡的收了手,不再鬧他。
曹作家使了個眼色給子安,是想問正倚在門邊那個傻樂着看熱鬧的陌生男人。子安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介紹,咳嗽了一聲,他倒知趣,自己上前一步,和曹作家握了握手:“您好,我是子安的同事,幸會。”
曹作家見他衣衫褶皺不修邊幅,又頂着兩個黑眼圈,倒像是剛下了工的,還透着些下夜班的疲累,就這,還拄着根拐杖,唉,瞧着也是個生活不易的。看他帶着這許多禮物陪子安回來過節,心中自然就開始往別處想了,感嘆道:“你也賺錢不易的,怎好叫你破費這些?”
子安見曹作家對他倒心疼起來,嘟囔道:“曹叔叔,您怎麽知道這些都是他買的?他才不怕破費!”
曹作家聽子安說那人時一點都不客氣,心道,這倆人關系已這樣不分彼此了?怎麽子安從未提過,剛來香港也沒多久,未免太快了些。拉着子安到一角,小聲道:“你姑姑把你的薪水都送到這來了,那你最近吃喝的,都是花他的錢?他今天又花這些錢送禮物來,你倆...曹叔叔不想多嘴,但我看他比你大許多,子安,你可要注意些,別叫自己吃虧了。”
子安只顧着生氣,沒仔細考慮這遭。他這樣陪着她回來,倒的确會叫曹叔叔誤會,唉,怎就被他給氣糊塗了,那個司機也是,也來氣她,叫她全忘了分寸。
鐘良材心知肚明,卻不動聲色,假裝拆開一袋點心,默默遞給子寧。
潘子寧:“哇,缽仔糕!謝謝叔叔!”
子安聽到子寧那小子遠遠喊了他一聲叔叔,眉頭一翹,嘿,好小子,真是她的好弟弟!趁機回曹作家:“曹叔叔,您想哪去了,我和他差着輩分呢,怎麽可能?過節麽,這些都是鐘家發的員工禮,可能因為姑姑的關系,給我的自然比旁人多了些。他也是給鐘老爺打工的,今日正好在這邊辦事,就順道幫我搬過來,您可別多想了。”
她只是不想叫曹叔叔擔心,何況這也不算說謊,鐘良材不就是鐘家的麽,也的确是他自己先說是同事的,那不就都是鐘家的打工仔麽,倒是白白又派給了姑姑一個人情,唉。
聽她說的滴水不漏,曹作家這才放心,回身去接待着鐘良材。子寧則拉着姐姐和點心,往裏屋給曹太太也送去。
曹作家:“你們給鐘家打工,平日都挺忙的吧?”
鐘良材陪着寒暄:“最近是忙了些,年底事情比較多。”
曹作家:“哦,怪不得,子安忙的都沒時間回來過新年,你也忙的沒回家麽?”
鐘良材聽出了些深意,回道:“我家住在港島,離得近,是回家過節的。”
曹作家:“嗨,看我問的,瞧你也該是有家有口了,怎會跟子安一樣呢,倒是我糊塗多嘴了,今日多謝你幫忙跑一趟啊。”
鐘良材:“呵呵,是有一大家子人的,今日也是順路的事,沒什麽的。”
曹作家:“剛瞧着子安走路有些別扭,這孩子沒了父母,跟我們也客氣,總不說實話的。她在外面是不是惹了事?受了什麽欺負?”
鐘良材有些口幹舌燥,絞盡腦汁:“哦,剛來的路上,有施工的挖了些碎石頭堆在樓下,她可能不小心崴了一腳。”
曹作家一拍大腿:“是麽!唉,我就說要多注意些,早些日子樓下就已在拆建了,說是要在各處大廈附近修建避難所,這才搞得路上到處都磕磕絆絆的。”
鐘良材趁機将話題轉到時局上,和曹作家聊起了國際形勢和內外新聞,曹作家自是關心這些,兩人竟越聊越深,直到傍晚還意猶未盡。
曹太太張羅着就要準備晚飯,可潘子安卻不想叫鐘良材繼續留在這裏,平添曹太太一頓忙碌,便托辭說鐘家還有公事要忙,急着趕回去。
曹作家知道子安心細體貼,她定是不想再多添麻煩的。想起一事來,将子安拖到一邊,塞給了她一封厚實的紅包,交代道:“子安,咱們這次來香港的船票,多虧了這裏的翁作家四處拖人幫忙。她與你父親也是故交,原是甘肅有名的黃河作家,但前些年得了心髒病,就一直住在香港的醫院。我前些日子去看望過,她的情況很不好,這幾天聽說已被親人轉去了護理更好的私人醫院,想來也是急需錢的時候。我最近在學校教書也攢了些錢,你就替我送一趟,我想,你也是該見見她的。”
子安知道來港的船票多麽來之不易,她和子寧能安然至此,最感謝的就是父親的這幾位故交,自然是要報答的。
鐘良材叫了人力車,兩人告辭了曹家和子寧,往華豐倉返回。
看她臉色凝重,沒了剛才的歡快,倒叫他失落,果然跟他在一起時,她十分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