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伎倆
伎倆
鐘良材一夜未歸。
子安已好幾日未得好眠,這一晚卻睡得香甜,大概是許多問題都有了答案,再不必多思了。清晨醒來,更覺萬物煥新,心中雀躍,她或許很快就可以擺脫這裏了!
老畢見她早飯吃得香甜,感慨着:“今日這早飯有什麽不同麽?怎麽吃得這樣開心?”
子安嘿嘿憨笑:“畢叔,這些日子,多謝您照顧我,我都記在心裏的。”
她這突如其來的一番感謝,說得老畢一時摸不着頭腦,怎麽聽,都像是在提前告別似的。老畢正疑惑着,警衛進來,說大少爺打了電話到櫃上,叫他趕快去接。
老畢出去沒多久,便開開心心跑回來,興高采烈的:“好事,好事,大少爺真記着呢!叫您吃過了飯就趕快些收拾着,他今日就送您回九龍去。”
子安差點就要從飯桌前蹦起來!她心中猜算的沒錯,昨日果然是一招功成!還有什麽心思吃飯,回去要緊,子寧還等着呢!
好一頓收拾,将姑姑上次帶來的衣裳重新裝好包袱,卻對着鐘良材置辦的那件連衣裙犯起了愁。雖說,這是他送給她的,但目的卻是為了讓她穿去招惹高湛秋的,這便叫她又覺得,本質上并不算是送給她的。思索着,将衣服疊好,放回了衣櫃,随便他留着還是扔掉,都跟她無關了!
但是,她帶走了那雙高跟鞋和那捆書,畢竟這些是另一個人的債。
老畢瞧她要搬家似的,驚問道:“帶這些回去做什麽?以後都不穿了麽?”
子安心想,當然都帶走,難不成還要再回來搬一趟麽,她才不要再回來!卻有些不好意思的:“麻煩您了,畢叔,這兩包衣服和書,都有點重。”
老畢瞧她的包袱裏盡是些學生氣的老舊衣服,并沒有那件顯眼的新連衣裙,突然明白了似的,早說過元宵前,大少爺還會送新衣服過來,她當然是不用再穿這些舊衣服的。書麽,大概是回去見自家弟弟總不能空着手的,畢竟都是念書的人。這麽想着,也不多問了,只管替她開心着:“麻煩什麽,不礙事,我叫他們都給您搬車上去。”
子安把輪椅收好,自己走着下樓來。
老畢:“輪椅還是帶上吧,下了車總還要用的。”
子安卻不敢,這看起來就造價不菲,只怕她帶走了,便又要欠上一筆新債,連連擺手:“不要的,已經能走些路了,如果走累了,我可以路邊坐下歇歇再走,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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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畢:“這是寧肯忍着疼,也不想叫弟弟看見了擔心吧,唉,也好,有大少爺陪着,總會照顧好的。”
老畢仔細叮囑着司機和一名警衛,吩咐着他們務必将人安全的送去華豐倉,大少爺已在那邊等着了。
這一路上,潘子安顧不上腿疼,滿腦子盤算着如何闖完這最後一關。今日,是她和鐘良材結算的日子。
待到了九龍倉貨運碼頭,她才意識到這裏竟如此不同,目之所及,無不新奇。近港海域上穿梭着各種舢舨小船,載着大大小小的箱櫃,往海中央的巨輪上送;鋼骨橋架上奔波着一群群底層苦力,肩挑背扛着大包小件,來往搬卸;岸上時不時經過些板推車,則大多是進出周轉倉庫的。對比往日逃難時所見到的種種凋敝零落,此處的車船人馬卻是繁忙奔波,仿若末日狂潮般;而馬仔、腳夫、船工、富人、外商、要員…不論身份皆混跡于此,鼎沸喧嚷,更仿佛世相折疊。
她已看得眼暈目眩,幸好畢叔安排了人手來送她,倘若她自己,還真未必能安然找到華豐倉。
華豐倉原是港口角落一處不起眼的停車場,本是塊不值錢的地方,但被鐘良材改建翻修,已煥然一新,變成了一處小有規模的倉儲地。既臨港又臨街,交通甚是方便,在臨近幾家規模化經營的英國集裝倉庫打壓下,依然能獨秀一枝。
鐘良材的辦公室在華豐倉的頂層,并不豪華,反而偏窄,是緊挨着貨架的一處簡易房間。門口不遠處,守着一個夥計,榮華臺的司機上前交涉了一番,才允了通過。
潘子安透過門上一扇小窗,先往室內打量了一圈,這間辦公室約莫只有榮華臺的書房大小。正對着門,擺放着一套辦公桌椅,旁邊立着一支大衣架,邊上則擺了一圈寬松的沙發和茶幾。那沙發上正躺着一個人,他昨夜就是在這裏對付了一晚?查看好了情勢,才蹑手蹑腳推門而入。
辦公室雖小,視野卻不錯,透過另一側的窗戶剛好能将熱鬧的港口盡收眼底。外面那樣喧嚣吵鬧,他是如何睡着的?這點還真是叫她佩服。
他睡覺時,她總是不敢驚動他,輕輕在門側一處沙發邊上坐下。中央茶幾上,淩亂擺放着一堆紙張文件,胡亂攤開着。角落一支黑色的煙灰缸,已裝滿了煙蒂,奇怪,還從未在他身上聞到過煙味。
無聊間掃眼看了幾張攤開的文件,盡是些收訖、底單、報價,還有合同之類的,她對此并沒什麽興趣,懶洋洋得靠在沙發上等着他,似乎最近,她總是要等着他,罷了,反正也挨到最後一日了。
他的臉色很不好,蠟黃疲憊,頭發也沒有打理過,軟趴趴的貼在頭頂,不似往日那麽板正。一只手搭在額上,無力的向下耷拉着,不知是為了遮光,還是因着頭疼。袖口全都翻起,胡亂卷着,顯得整個襯衫都皺巴巴的,搭在身上的外套也掉了一半在地上。他這番松散模樣,對她倒是從容坦白。
其實在她過往的印象中,他是儒雅精致的,雖然跛腳卻身姿筆挺,在一般富貴公子中也算氣質出挑。即便日常拄着拐杖,也并未令他遜色半分,反倒增添了他許多神秘和厚重。這樣想來,他是何時開始,在她面前變得随意自然了?
“嗯?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剛進來。”
她沒有告訴他實話,她已觀望了他很久。
鐘良材慢騰騰坐起來,低頭趴在膝蓋上晃了晃腦袋,雙手向後撥弄着頭發,嘗試着清醒過來:“抱歉,我打了個盹,好像睡過了。”他擡頭跟潘子安道歉時,眼窩凹陷,眉峰緊簇。
子安看他憔悴無比,問道:“鐘先生昨夜一晚沒睡麽?”
他上下揉搓着雙眼,點了點頭。
子安:“其實這裏離漢口道不遠,我自己可以回去的。榮華臺裏的東西,我已經都收拾過了,就只帶走了我自己的物件,您要檢查下麽?”
他有些不明白:“什麽東西?”
司機和警衛一直都歇在外面等候着。子安便叫了門外的警衛幫忙送進來兩個包袱,在沙發上打開了給他看:“這包是衣服,這包是書,就這些了。”
他嘗試理解她的行為:“你搬這些東西來幹什麽?你要走?老畢怎麽跟你說的?”
子安:“畢叔沒說什麽,他也叫我今天別帶這麽多東西出門,但我覺得一次搬完比較好。”
他:“…你以為我今天是叫你搬出去?”
子安聽出了反話,果然還是要到這一步,他還要掰扯!還好路上想好了對策:“鐘先生,後面的事,該是你們鐘家人自己解決的問題,我已經做完我能為你們做的所有了。”
他向後倚上沙發背,甩了甩手叫警衛出去,重新打起精神對付她:“你知道什麽?”
子安:“我知道你已經心中有數,也已經在行動了,不是麽?” 她用眼神示意着茶幾上的各種文件。
他:“這是生意上的事,和你的事沒關系,兩回事。”
子安有些生氣:“鐘先生現在是把我當成小孩子哄騙着玩麽?起初我也以為那些水匪只是為了錢財,你們也只是為了防備報複。但你日日盤問我的都是和高湛秋有關的事,他也的确透着古怪,昨日印證了你的懷疑,我該謝謝你的,叫我知道我真正該做什麽。我做到了,當然可以走了。那一萬現大洋,你們是再也算不到我頭上的。”
他停頓了很久,今日不該是這種場面的,原本是惦記着她之前電話要求回九龍陪弟弟過新年,但他顧忌着安全,自己也暫時抽不開身,才拖了兩日。今日想着不能再拖下去,才大清早硬撐着給老畢打了電話,叫送她過來,他正好在九龍,也好陪着她一起回去一趟,結果她卻想直接搬走,還振振有詞,有理有據的。只是,她未免也太聰明了!不對,榮華臺的事,什麽時候輪到她做主了?
他瞧了瞧那兩個包袱,總覺得哪裏不對:“那件衣服呢?”
子安知道他在說什麽:“已經疊好放在衣櫃第二格了,還有鐘先生買的輪椅,我也放在茶室門邊了。”
他擡手揉了揉眉骨,苦笑一聲,嘆氣道:“你就這麽嫌棄我送你的東西?他給你的這些破書,你倒是都帶着...可是都花了錢,也是為你花的,你怎麽算?何況那一萬現大洋,也并沒有找到,對麽?潘小姐,你打算就這麽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
子安心中氣道,果然還是那個生意人!剛想再反駁,卻被他突然站起來,打斷了話頭。
他起身走到門側,無力的:“我現在太累了,沒有力氣跟你掰扯,今天先不談這些。”說罷,叫門外的警衛進來将那兩個包袱趕緊拿走,重新送回榮華臺。
子安一個小姑娘,力搶包袱卻扽不過男人,一屁股癱倒在門側的沙發裏,氣急敗壞道:“鐘良材,你不講道理!你耍無賴!你…你們仗勢欺人!”
鐘良材抵在門框上,乖乖聽着她罵他,卻不反駁。他是真的疲累,無力應付,或者,他發現他的确說不過她!警衛不知所以,抱着包袱躲也似的,匆匆跑了出去。鐘良材“砰”的關上了門,轉身按住她的雙肩,小聲的哄着般:“今天,就今天,你...你讓我一次好不好?我現在腦子裏真的很亂...改天,改天我們再說這件事,好嗎?”
因為一夜未睡,他的眼神疲累,透着央求。這不像他,他休想讓她心軟,這是伎倆!可是...好像...管用,她逐漸安靜下來。
他癡癡盯着她,試圖從她的眼睛裏求證,她的這份安靜算不算心疼他?他覺得自己可笑,竟被逼到對一個小姑娘示弱求憐。
可是她回應的眼神裏卻透着委屈,那委屈裏甚至還夾雜着冷酷。她不會心疼他,她的安靜,只是因為她無所依傍、無能為力、無法反抗。她的眼神,倒叫他覺得,他果真是在仗勢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