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顯形
顯形
潘子安從未想過,船上也能有這般豪華的房間,原來他的那句“我的房間可比你住的寬敞多了”并不是随口說說,可笑她竟為他住在船上而難過。
高湛秋的會客室很開闊,比鐘良材的茶室與書房兩間連在一起還要寬敞。中央擺放着好幾張精致的深色英式沙發,長短不一,圍成了一個大圈。這些沙發并不成套,看上去至少拼湊了三四種,似乎有些是臨時從別的房間拖過來湊數的。不久前他在這裏會見過許多客人麽,或者他昨夜也過了一個熱鬧的新年?
趁她靠在門邊四處打量的時間,高湛秋疾步入內,關掉了一邊通往卧室的內門,然後将幾張沙發踢開,挪出一條通路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
旭日晴光傾瀉而入,照得室內空氣中的細小塵絮清晰可見、飄飄蕩蕩的飛揚着,氣氛裏有種說不出的暧昧。
子安眼前一亮,才看清門側有一處內置的小型酒櫃,裏面擺放着幾瓶她剛認識的洋酒,恰恰就是鐘良材不舍得叫她喝的那種。
高湛秋将她扶到一張單人沙發坐下,重又近處細細打量她今天這身打扮。明明送給她的時候,她還百般拒絕;明明腿傷還沒好,卻還是特意穿了這雙高跟鞋來,主動得叫他不适應。
潘子安躲閃着他懷疑的眼神,熱情贊嘆道:“沒想到高先生的住處這樣寬敞開闊。”
良久,高湛秋低頭笑道:“再好也是不如岸上安穩的。”
她反應了一下,知道他是在重提她之前說過的話,不好意思的笑了:“是我那日見識短了,說了好笑的話。”
高湛秋自己也拉過來一張單人沙發坐下,靠在她身旁,松懶得将雙臂支在岔開的雙腿上,消沉得俯視着地面,瞥眼看向她的那雙高跟鞋。他有意将左腿輕輕蹭上她的右腿,她卻沒有像之前那樣躲開,她又一次默許了他看似不經意的接觸。
挪動沙發又揚起一小波塵絮,在兩人面前氤氲飛舞。
子安在自己的鼻尖前,輕輕的揮了一下手,撇開了幾片只有她看得見的細塵。
高湛秋失望的将腿收回,擡身坐正,背靠沙發朝窗外望去,深深嘆出一口氣:“其實你說的對,有誰真的願意一直在海上飄蕩,總是要上岸的。”
子安:“上次看你們在雇工人修船,聽着要修一段時間的,何不上岸住一陣子?”
高湛秋還望着窗外,決定了什麽似的:“嗯...鐘小姐覺得我從哪裏上岸好?大哥的華豐倉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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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安對華豐倉的了解并不多,所以也沒太在意:“我不清楚那裏有沒有可以住人的地方,如果高先生需要,我可以嘗試着回去問問的。”
高湛秋回頭看她,笑道:“你肯為了我的事,向大哥開口?”
子安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他哪知道,鐘良材最想盤問的就是他的事!
高湛秋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笑,起身走向窗口,背對着她,漫不經心的:“華豐倉的事,恐怕很快就輪不到大哥做主了。貝恩福公爵三個月前已經去世了,他的繼承人為了籌集現金支付巨額遺産稅,已經在英國公開拍賣海外資産了,這其中就包括九龍的華豐倉。”
子安追問道:“華豐倉不是已經賣給鐘家了麽?”
高湛秋回身瞧着她,一字一句的:“那裏是不會賣給中國人的。”
子安心道:他說這話,倒真像是個英人。
高湛秋看出了她的不爽,補充道:“我沒有冒犯的意思,我的親生父母也是中國人。”
不知為何,每提及此,她總覺得胸口憋悶,頓時站了起來,便想往外走:“我想出去透透氣。”
在她開門前,高湛秋站在窗邊,遠遠的沉聲問道:“其實你今天為什麽來這裏?你和我在一起并不自在,對麽?”
子安心中更加憋悶,她也不懂,為何每次和他相處,剛要近在咫尺,便有什麽無形的東西冒出來,又瞬間叫人遠在天涯。
回身望向他,他正背對着陽光,莫名顯得陰郁暗沉,與初相識那個明快的人已完全不同,彷佛為誰背棄了身後的萬丈光輝似的。
……
鐘良璞在隆盛影樓裏,已看了大半日的新年演出。方小子進進出出、迎來送往,好不奔波;他卻端着瓜果盤子,哼着小曲,在臺下一陣跟着起哄,樂哉悠哉的,全然不顧自己的生意似的。
方振業見他已耗在園子裏大半日還不走,看不過眼,叫來一個小夥計:“姓鐘的在臺子上消費了多少?”
小夥計:“沒喝什麽酒水,臺子上給的不多,但是給周小姐賞了不少錢。”
方振業不知道他打的什麽算盤,只要不砸他的買賣,反正是送錢來的,哪有往外趕的道理,但還是說不出的別扭!想着往街上透透氣去,偏巧看見了六子因為沒票被擋在外面,正鬧着要找璞老板。
方振業背着手,把六子叫到自己跟前:“六子,怎麽也不買張票進來,給我們隆盛行捧捧場啊。”
六子笑嘻嘻的:“方老板,六子我就是個幹活的命,您叫我掃掃大街還行。求您了,我就進去找璞老板說一句話,說完就走,不給您添亂。”
方振業:“嗨,六子,你一個把門的,還不知道規矩?有什麽話跟我說吧,我替你傳。”
六子知道自己今天是進不去這大門了,腦瓜也活絡,腆着臉依舊笑嘻嘻的:“怎麽好勞駕方老板您,就是鐘老爺打電話給櫃上,叫找了人趕緊回家去。”
方振業:“騙我是不是?就這點事,值得你這麽急三火四的?再不老實說了,我可不進去傳。”
六子假裝急得紅赤白臉:“真的,真的是,老爺催的可急,家裏真有急事。”
方振業從六子嘴裏沒能套出話來,也懶得陪他啰嗦,叫夥計進去喊人。
沒等多久,就見鐘良璞提溜着一串葡萄,四仰八叉的走了出來,先沖六子喊了句:“叫什麽叫,真他麽掃興。”
方振業湊上來:“沒瞧出來,都這麽多年了,還得老爺子揪着回家吃飯啊!”
鐘良璞朝大街上吐出來一口葡萄皮,把剩下的一串沒好氣的塞給了六子,回頭沖着方振業,陰陽怪氣的:“我說,那周玫還真是盤亮條順,那雙小手摸起來滑溜溜的,回頭叫她到我那裏也唱幾場啊,放心,一樣的價,三天給她兩千現大洋!”
方振業聽出了兩千現大洋的意思,想着岑小鳳那事就是被他攪了,好端端吃了口悶氣。點了幾個自己人,叫他們偷偷後頭跟着鐘良璞,看看到底急的什麽事。
鐘良璞氣夠了方振業,邊走邊小聲問:“老頭子可從不打電話到櫃上找我,到底什麽事?”
六子四周瞧了瞧,也小聲道:“是眼鏡佘找您,說過街樓上有小鬼顯形了。”
鐘良璞聽這話,急匆匆往回趕。
鐘家的賭廳就在影樓的背面巷子裏,位置并不起眼,甚至有些蹩腳,但卻是附近唯一的一排過街樓。風水師曾算過,此樓無根基,不宜經營。可良璞不信邪,反倒覺得賭場就是叫人破財的!反倒借此用最便宜的租金盤了下來,又稍作了改造,靠內廊暗門連通兩側,進出都層層隐蔽。
因為世道越來越不安穩,他這處小賭廳的隐蔽竟成了好處,逐漸成了一處民間黑市。各行各道上一些不明身份的人都聞名而來:有帶着珍寶來兌賭廳代幣,再用賭廳代幣換銀元的“小手們”;有明星歌女卷了金銀重器,來換錢票細軟跑路的;也有亂軍匪兵看中了什麽正當人貨,逼着肉票過來賭,不賭到傾家蕩産不許那肉票出去。來往的無論是人是鬼,沒有一個不被扒下一層皮的,倒真應了風水師的話。
眼鏡佘本是個開當鋪的佘老頭,識珍寶、辨金銀、平賬務。若非晚節不保,被小人作局騙光了家當,還背上了一身債務,被鐘良璞江湖救急替他出面平定,他也不會如此心甘情願的,來給一個初出茅廬的璞老做什麽掌櫃的。
鐘良璞撇了六子,一路小跑着往巷子裏鑽,彎彎繞繞的上了過街樓。方振業派去盯梢的停在了街口,不敢再上前,帶頭的派了一個回去報信,剩下幾個暫且蹲着。
眼鏡佘拖着鐘良璞去了偏房,遞上一枚一圓銀元。
鐘良璞拿到窗前明亮處,繞着圈仔細端看着:“滿內齒,這是那個八年中央版?”
眼鏡佘擡了擡鼻梁上的老花鏡,從桌上又取過一柄放大鏡,對着銀元背面一處放大着,指給鐘良璞看:“這兒,九點嘉禾,左勾芒,是真幣。小鬼送了一百個,裏面這種八年的,就只有十五個。”
因為這批八年制銀元,在大陸本就流通不多,流落到香港的就更少。這批本是被一個雲南落魄軍閥逃難入港時帶過來的,輾轉落到了鐘家的華豐銀號,因為幾年前政策上發了明文,開始限制銀元流通,便被華豐銀號封存了起來。鐘良璞當初提那一萬現大洋往碼頭送給大哥時,就留了心眼,每百枚一捆,每捆恰好擱了十五個八年制。
鐘良璞:“難為您了,替我一枚枚的查找。”
眼鏡佘:“不難,近來花銀元的人很少,盡是些法幣、軍票的。只有這些個有今日沒明日的撈鬼,才不管不顧的往外送現大洋。”
鐘良璞:“小鬼呢?”
眼鏡佘拉開門簾,指向賭桌前一個叼着煙槍的爛仔。
鐘良璞朝幾個自己人擺了個關門打狗的手勢,人群都盯着牌桌,也無人留意這些舉動。本來正值午間,室內并未開電燈,此時直到連窗板也合上,光線突然轉暗,衆人擡頭張望才發現,這才紛紛三言兩語的詢問着發生了什麽事。
那爛仔心虛,正好隔着人群對上了遠處鐘良璞冷冽的眼神,幾次三番,鐘良璞一眼不眨,他更慌了心,認定是自己惹出了禍,踹了凳子就要跑。卻瞬間,被賭桌上的幾個壯漢反手架住了膀子,堵住了口,押着送去了場邊的偏房。
看場子的人對着人群喊了一嗓子:“跟你們沒關系的,別亂看也別瞎問,該幹什麽的幹什麽!”
事不關己,衆人嘀咕着又回到了自己的臺面,熱鬧繼續,門窗也被重新打開,只是偏房的小門卻不動聲色的被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