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奔
夜奔
子安心裏惦記着子寧,夜深更無睡意,和衣坐在書桌前,來來回回的翻着幾本書。越是心煩意亂,越是看不下去。今晚的榮華臺格外安靜,一點新年的氣息都沒有,早知如此,或許答應了高湛秋,也不至于空空浪費時間,半點線索也找不到。到底怎麽樣,才能早些離開這座小樓!
“老畢!人呢!來個人!”
樓下大門打開,一陣騷動,打破了原本寂靜的小樓。
“二少爺,這怎麽回事?”是老畢的聲音。
子安循聲往茶室挪去,見門口輪班的警衛也被叫下樓去,出什麽事了?鐘良璞來了?她躲在了茶室門後,往樓梯探望着。
鐘良璞背着大哥,急匆匆的,往樓上送,身後跟着老畢一串人。一個擡眼,不料正瞄上躲在門邊、一臉訝異的潘子安,他正要叫她,這倒好,送到眼前了:“喂喂!你!你還坐着?快搭把手啊!”
他根本不知道小翻譯的腿傷有多重,只看她呆坐在椅子上,旁若無事般看熱鬧,心想着她也太不會疼人,還得他吩咐着才肯動動,不像話!
潘子安本就怵着他,哆哆嗦嗦站了起來,崴着腿,勉強一颠一颠的跟在後面,幫他扶着鐘良材往卧室裏送。這當口,老畢也不好插嘴,但給身後的警衛打了個眼神,警衛在子安後側伸開手,幫忙顧着她。這一大串子人,亂七八糟的往卧室裏擠。
鐘良璞根本不給人說話的時間,将不省人事的大哥往床上一撂,就做主吩咐開了:“老畢,找人燒點熱水來,老頭子又把大哥灌猛了。你!小翻譯,今晚看顧着啊!”
說着便要往外走,急吼吼的,出門前想起什麽似的,回頭打量着潘子安,往她肚子瞧着,臉上透着說不出的怪笑。
老畢追着出去送二少爺,抓緊時間多問幾句:“二少爺,今天這日子,怎麽送回這裏來了?老爺準麽?”
鐘良璞急着趕夜班輪渡回九龍,嚷嚷着:“嗨,有了媳婦忘了爹呗,老畢你還問什麽,走了走了!” 出門上車,一腳油門就開溜了。
老畢慌了神,哪來的媳婦,樓上那位麽?她不是高先生的?唉,良璞也不把話說清楚了再走,只好回頭吩咐着人燒水燒湯。
潘子安沒料到今晚有這場景,畢叔不是說了這兩日他都回不來麽,這人現在酒氣沖天、胡言亂語的一刻不消停,叫她還怎麽休息?
鐘良材湊近看清了潘子安,踉踉跄跄的爬起來,推着她坐到床邊。點着她的鼻尖,模模糊糊的:“你…不能走…你…腿…跟我一樣…瘸了!哈哈哈,坐着…你坐着…你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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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虧畢叔這時上來救場,收拾清洗了一番。
鐘良材又湊近看清了老畢,把老畢也抱起來撒嬌似的:“老畢!哈哈...老畢你說…我是誰?啊?我到底是誰?”
老畢還要替他換衣,哪裏顧得上回話,年紀上來再撐着他已有些吃力,只好也請子安搭把手。
鐘良材嘴裏不斷念叨着:“她…老畢,她不能走…你替我看着她,叫她坐着…老畢,你說我是誰?哈哈哈...”
子安在旁幫襯着畢叔,兩人囫囵着勉強替他擦洗好,換了睡衣,蓋上了被子,又喂他喝了些清湯,才算消停點。
老畢已覺出勞累了,看了看時間,想着後半夜應該無事了,囑咐着子安留心,才放心的退出去了。
子安受不了這滿屋子的酒氣熏天,試圖将自己的被子抱出去,到書房裏再對付一晚,卷被子時卻驚動了他。他抓住了她的被子,緊緊不松,嘴裏含糊的說着:“你不能走…坐,坐,坐。”
她長嘆了一口氣,唉,這幾日鍛煉着,她早就能走了,只要不怕傷口那點疼,她走出大街上去,恐怕也不是問題了。也不怪他,這幾日他幾乎不在,也沒瞧見那些。
子安只好暫時放下那床被子,坐在床頭看書,靜靜地等着他。只聽他還斷斷續續的,帶着似哭非哭的聲音:“爹啲,起來,爹啲...別,別推!冷,水冷,媽咪冷...”
聽着他嗚嗚的哭喊了一會,做了噩夢似的,子安只好拿出哄子寧的辦法,手輕軟的搭在他的額頭,小聲哼了一首上海小曲,他才慢慢靜了下來。子安困意疲累襲來,哼着曲子,不知不覺自己也眯過去了。
鐘良材夢到了小時候的船屋,它本來該在水上的,但卻不斷下沉,沉到了水底。水開始變紅,鮮紅,血一樣的紅...他喘不上氣、說不出話、睜不開眼。就要淹死時,猛然抓住了什麽,豁的醒過來!是被子,潘子安的被子,正被他緊緊攥着。
她背靠着床頭,斜倒着身子,将他的腦袋剛好裹在臂彎裏,一只小手還輕輕搭在他的額頭,身上只批着一層衣服,連被子都沒蓋。
燈還亮着,鐘良材酒醒了大半,看了時間,已過午夜,是新年了。
沒想到,新年的第一天,他的身旁是潘子安。
他努力回想着自己到底都做了什麽,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他起初一直在小佛堂,直到良璞來纏他,之後是飯桌上陪老爺子劃拳,聽她姑姑一出一出的唱演...是良璞把他送回來的?良璞沒遮沒攔的,別是對她亂講話了吧?她照顧自己了麽,看她這姿勢,倒像是哄孩子。這個新年,她過的好麽,潘姨太說她沒了雙親,她和他也一樣吧,不,她還不如他,她簡直是孤苦窮困,有姑姑等于沒姑姑,弟弟還是個小孩子…反倒要她來照顧喝醉了的自己,該死。
鐘良材将她輕輕放平,蓋好被子,關了燈,去了書房,打開了窗戶,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夜太黑了,這小樓太靜了,就像夢裏那片令人窒息的海底,他什麽都看不見,聽不見。一陣涼意襲身,他忍不住,匆匆關上窗,蹑手蹑腳又縮回床上。聽着她近在咫尺、均勻懶糯的呼吸聲,竟覺得比安眠藥還管用,貪婪的将枕頭向她旁邊挪過去,隔着被子貼近她,感受着她的氣息。
清晨,子安覺得肩頭發重,像被什麽壓住了,睜開眼才發現是鐘良材蜷縮在自己身邊,腦袋伏在她的肩頭,頸窩裏。他之前都是背對着自己,現在這般貼着,她是不習慣的,而且這過界的親密,總叫她不免害羞。
酒味似乎散去了些,嘗試着挪動身子,卻好像驚動了他。但他只是閉着眼翻了個身,給她騰出了點地方,似乎還睡着。子安虛驚一場,剛才的姿勢,好在是她先醒,不然被他發現就太丢人了!
掀開被子,突然想起昨晚并沒搶到被子,剛才卻蓋得好好的,是他,看來他定是中間醒過的。相處了這些日子,雖然他陰晴不定…但他的确是個合格的大哥。有時候,她也會忍不住幻想,如果自己也有這樣一個大哥,會不會比較幸運?
子安苦笑着,想起良玉在晚宴上罵她的話:也不照鏡子瞧瞧,你算哪棵蔥呢?不是她的,終不是她的。她的親人,就只有子寧了。為了子寧,她該早些了結這裏的事。收拾停當,便跟老畢要了車子,說是要去西環找高湛秋去。
老畢替她交代好司機,心裏卻七上八下的,也不見大少爺起身,還在樓上睡着,跟個沒事人一樣。
直等到了晌午,鐘良材總算下樓來。老畢憋了一肚子問題,早等不及了:“大少爺,老爺今早來電話了,說是找不到你和二少爺,有些擔心,我就照實回了。不過,昨天到底怎麽回事?”
鐘良材:“沒事,我這就再回半山一趟。她呢?”
老畢:“去西環碼頭什麽船上找高先生去了。大少爺今早是沒見着,那身衣服,小姐穿着可真是好看。”
鐘良材:“哦?她穿了?”
老畢:“昂,穿着呢,合身的很,還穿着高先生送的那雙高跟鞋。別說,搭在一起,還真是洋氣,就跟那畫片上的明星似的!”
鐘良材深吸一口氣,終究是他一夜貪醉、生了妄念。
天亮夢醒,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
他決定好了該如何回半山了:阿寶就是鐘良材,鐘良材就是阿寶,他始終是他,既然一切從未變過,一切又何需改變。
……
子安總覺得高湛秋哪裏變了。
而高湛秋看到煥然一新的鐘三小姐,也恍惚了,那雙高跟鞋在她腳下,顯得平平無奇,好像一夜之間沒了光彩。或許這才是她真實的樣子?而之前才是虛幻的?
潘子安:“新年快樂,高先生不歡迎我來麽?”
高湛秋:“新年快樂,當然歡迎,榮幸之至。三小姐可以走路了?”
潘子安下車時,為着上船方便,讓司機将輪椅留在了車中,自己強撐着走到這裏,已然有些不舒服了。趁機攀上高湛秋的手臂,笑道:“還是吃力的很,只夠力氣到這裏,剩下的路怕是走不動了,高先生幫幫我?”
她如此熱情,高湛秋是沒想到的,她好像完全變了個人,或者說她終于做回了自己?
高湛秋笑了一下,卻撇開了她的手,蹲了下來,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上來吧。”
子安還以為是自己演技拙劣,被他嫌棄,原來他卻是要背着她。
高湛秋很高,她被他背起時,甚至有些恐高,堂皇間摟住了他的脖子。高湛秋又笑了一下,她今日這般熱情,和他往日認識的富家千金們有什麽兩樣呢,倒讓他覺得無趣了。還是那個神秘、冷靜、自持、驕傲的鐘三小姐,才對他的胃口。
他本是用胳膊夾住她的腿,心思一動,故意将右手虛晃了一下,在她右腳落地前又急忙向上一抓,順着她未受傷的右腿摸上來,捏了她的大腿一下。
子安下意識繃緊,心跳也快了一格似的,她知道他危險,也知道他是故意,但理智上還是認為他絕不會對鐘家小姐如何,否則那晚又何必冒險救她,只是她該怎樣反應才好?這種情況,換做良玉,她會怎麽反應?
她學着良玉的腔調:“高先生如果背不動,就老實放我下來好了,幹什麽掐我呀!” 說着,自己也狠狠掐了一下高湛秋的右臂,這一下的力道,倒是她潘子安自己的。
高湛秋被她現仇現報,生生掐了一下,好樣的,一點虧不吃!咬着牙,強裝着笑:“嗨嗨~三小姐今天真是變了一個人!”
潘子安:“依我看,是高先生今天變了一個人吧,我麽,我只是腿變好了。”
高湛秋心道:她的腿雖好了,人卻變得沒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