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阿寶
阿寶
鐘良材回到內廳時,鐘老爺已洗漱好等着了,兩人心照不宣,往後廳一間小佛堂去。
鐘老爺恭恭敬敬上了香,退到一旁,再等鐘良材也一一敬香。鐘良材雖不是親生,但鐘老爺早将他視為鐘家長子,因此每逢祭拜先祖,良材都要作為長子陪同鐘老爺一起。
常規上,祭祖本該在新年的第一天,但鐘家特殊,卻是每年年底的最後一天。禮數齊全後,鐘老爺拜道:“祈願先祖,保佑我鐘家,家族興旺、兒女平安。” 鐘良材也跟在身後施禮。
拜完鐘家祖先,鐘老爺又向一側拜道:“鐘義再拜大哥大嫂。阿寶如今越來越像大哥,穩重、周全,華豐銀號交給他,經營的有聲有色,你們在天有靈,也該放心了。祈願大哥大嫂,多多保佑阿寶,早結良緣,開枝散葉。”
以往老爺都是祈願他平安健康或者學業事業有成,今年卻突然改了,祈願良緣?在親生父母牌位面前,鐘良材不敢不從。
每年祭拜完,鐘老爺都會再對着良材單獨囑咐一番,今年也一樣。将他送到哥嫂牌位跟前,對他囑咐道:“阿寶,以往我自作主張,叫你跟了我的姓,為的是讓你名正言順的接手這産業。現在你将華豐銀號的位子已坐穩了,也有了自己的營生,我也算對大哥大嫂有了交代,該是你認祖歸宗的時候了,以後華豐銀號不必姓鐘,你也不必再叫鐘良材這個名字。”
鐘良材本不想在父母牌位前掉眼淚的,可回想一路走到今日,他再也忍不住,兩行熱淚就肆意流下來,肩膀不受控制的微微聳動着。
鐘老爺拍拍他的後背,也心疼的掉下淚來,卻強忍着:“阿寶,爹啲知道你心裏苦。很懂事,哭出來也好,都過去了,但孩子你記住,以後不論什麽姓名,你還是我鐘家的長子。”
思念、委屈、感激、彷徨...百般滋味席卷而來,鐘良材一發不可收拾。這是他第二次在鐘義的面前痛哭流涕,第一次是26年前。
那是1912年的最後一天,他才五歲,父母與他正等着過新年。船屋突然闖進來一批官兵,抓人不成便開槍放火,父親中槍前奮力将母親推下了海。而他則被父親拼着最後一口力氣卧倒,捂在簾子下面,才躲過一劫,卻眼睜睜的看着父親胸前的鮮血滲透草簾滴在他的臉上。他哭不出來,喊不出來,也感受不到自己有沒有中槍。等他醒來的時候,身邊只有鐘義叔叔,當聽到再也見不到父母時,他才哇哇哭出聲來。
這26年來,他感激鐘義叔叔,他像良璞一樣喚鐘義為爹啲,但他從未一刻忘記自己的姓名,自己的親生父母。
……
到了傍晚,鐘良璞才晃晃悠悠的回到半山,一進門還是照舊,第一件事便是問他的好大哥在哪裏。
鐘良材已經獨自在小佛堂閉門跪了一天,不吃不喝的。下人們不敢過去,可到了晚飯點,不得不叫,就個個推搡着陳媽去喚大少爺出來,畢竟陳媽是府裏的老人,又是大太太身邊的。可陳媽碰上大少爺的事,也是心慌的,正好趕上良璞回來,這才有了救星。
陳媽:“這節骨眼上,二少爺也不知道早點回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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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璞見到陳媽,親昵道:“哎呀,您怎麽老催我回來,我現在跟大哥一樣也是個老板了,外面生意上好多事等着我呢,您不懂。”
陳媽知道他混不吝,也慣着他:“是是是,裏裏外外的都等着二少爺呢。大少爺從早上就在小佛堂,一直沒出來,這會兒也該餓了,晚飯都備齊了...”
良璞不等她說完,跑也似的往裏去:“行了,我叫他去!” 邊跑也邊琢磨着,大哥這是犯什麽事了麽?對他來說,小佛堂就是受罰的地方,他是恨不能躲遠遠的。但大哥不一樣,老頭子怎麽舍得叫大哥在那裏面待一天。嗨,大哥也是個老實人,不懂得偷懶,這府裏真是一日沒他鐘良璞在都不行。
良璞回到家裏,一向莽莽撞撞,到了小佛堂門口,也不管不顧,推門就進,他的好大哥,果然是跪的板板正正,急慌慌的就嚷嚷開了:“大哥,你該不會是把小翻譯的肚皮搞大了?!”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把鐘良材都給聽驚呆了。
良材:“你...在祖宗面前,胡說八道些什麽!”
良璞也趕忙跪下來三拜九叩,雖無章法,卻也恭恭敬敬,對着祖宗牌位拜道:“驚擾了,驚擾了,看在小時候我也常來這裏孝敬,祖宗們莫怪、莫怪。”
跟祖宗們道完歉,良璞轉身就拉良材起身,還是一驚一乍的:“大哥,還有什麽事,能惹老頭子叫你跪這一天?你別怕他,老頭子就是嘴硬。”
良材聽不下去了,把他推到一邊:“你別在這胡咧咧,出去,出去!”
良璞:“大哥出去,我就出去!”
良材沒辦法,只好陪他一起出去,邊走邊囑咐着:“跟她沒關系,你都想哪去了。”
良璞半信半疑:“你還能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良材笑道:“我只是在想,爹啲年紀大了,你我也該常常回來看看的。”
良璞:“大哥,你不想說就不說好了,拿這種話可堵不住我。老頭子最好別惦記我,再說了,有小翻譯的姑姑陪着呢...你今天,真不是為着小翻譯的事啊?”
良材見他不依不饒,緊走幾步,溜進飯廳往人堆裏紮,趕緊躲了去。良璞被大太太揪住,總算讓人喘口氣。自從老爺娶了潘姨太,大太太就不常在一起吃飯了,有時和良玉一起吃,有時小廚房單做一份。今日不同,兩個少爺都回來了,大太太撐着身子,也一并坐下來吃這頓家宴。
鐘老爺今日格外高興,拉着良材不停喝酒劃拳,難得的父子玩樂,良璞也在旁起哄摻合。良玉則守着大太太身邊,唱着新學的曲子,席上只剩下個潘美珍沒着沒落。
瞧着一大家子和樂融融,潘美珍想插話也無機可乘,平日裏有老爺擡舉着,她在飯桌上可是排面得很,下人們表面上也都當她是半個主家。今天這麽大的日子,她仿佛在下人們眼前被一巴掌打回了原形!
酒過半巡,父慈子孝的,沒完沒了。潘美珍琢磨着,鐘老爺也該顧顧她了,心下一轉,放下碗筷,拿起手絹擦起眼淚來,抽抽嗒嗒的。
鐘老爺:“這大過節的,怎麽哭起來?快擦了!”
潘美珍可憐的:“唉,老爺說的是,怪我沒出息。瞧着大家和和美美,想起自己一個人,唉,一時沒忍住,老爺別怪我。”
良璞、良玉對視一笑,又來了!
大太太寬慰道:“妹妹不是還有侄女侄子的麽?找機會也叫來一起熱鬧熱鬧。”
鐘老爺點着頭,頗欣賞大太太的氣度,也跟着說:“美珍,你有這心思也不早些說,我和太太都是愛熱鬧的人,你多叫些孩子過來,他們也可以湊着玩鬧不是。”
良玉聽這些話可是不舒服的,她才不願意跟小家子來的那根蔥玩鬧啊!爹啲不知道,媽咪該知道呀,媽咪何必接潘美珍的話茬,給那種人什麽臉面的!
良玉:“爹啲真是,有我和二哥在,大哥也難得回來陪着您,還不夠熱鬧麽?要不我給您再來一段昭君出塞?剛學的!”
鐘老爺趕忙擺手,笑話道:“哈哈哈,良玉啊,這幾日我可沒少受你折磨,今晚就放過爹啲吧。”
潘美珍看話頭又被鐘良玉搶走了,心裏哪能甘心,嬌滴滴的插話進來:“唉,多謝大太太體貼我。想想我那侄女子安,和良玉同歲,卻沒了雙親,還要拉扯個弟弟。唉,我這當姑姑的,每想想就...嗨,瞧我,也不分場合的,我...我自罰一杯,就當給大家賠不是了。”
鐘老爺聽完只覺得她又可憐又可愛,哪舍得,趕緊替她喝了罰酒,往她碗裏夾些好菜好肉,哄她去了。
看良玉的白眼翻上了天,良璞在旁邊咯咯偷笑,小聲嘀咕道:“良玉,我看你也別跟岑小鳳學什麽戲了,跟她學,就得了。”
良玉氣自己的二哥回家來就只知道在旁邊看笑話,也小聲回嗆道:“二哥只管看笑話好了,看你以後能找個什麽女人,可別學爹啲!”
良璞搖晃着腦袋,混不吝的:“我找什麽樣的不好說,你那個趙汝成,我可知道!二哥是替你發愁...”
良玉沒被潘美珍氣走,倒被良璞給氣歪了,纏着大太太回屋去了。潘美珍也趁機搶下了鐘老爺,拉着離開了飯桌,這頓飯再吃下去,對她可沒什麽好處。
飯桌上又剩下了兩兄弟。
良材喝了許多酒,話匣子也打開了,拉着良璞絮叨開來:“良璞,你知道,我是當你和良玉是我的親弟弟親妹妹…我永遠是你們大哥,你們都好好的…”
良璞猜他是又被老頭子灌醉了!大哥就是太實誠,老頭子酒量那麽好,大哥傻陪着能不醉麽,每回一醉酒就絮絮叨叨,非把身旁的人也說哭了,抱頭痛哭不可。良璞知他喝多了什麽德行,也不搭腔,拐着胳膊把大哥攙起來,預備着往卧房裏送。
走到卧房門前,鐘良材看着門,想起什麽似的:“回去,我得回去了。”說着就要轉身往外走,踉踉跄跄的。
良璞:“大哥你已經回家了,還回哪裏去?”
良材嗚嗚着言語不清,良璞湊近了嘴邊,才聽清了,大哥說的是“回去換藥”。
嘿,都惦記成這樣了,大哥還不承認?
以往過新年,大家是都守規矩回半山的。既然大哥今天帶頭破例,老頭子看着大哥的面子,也就認了。良璞這麽一盤算,好事呀,賭廳和影樓裏正是熱鬧時候,他本就沒玩夠,到了傍晚才不依不舍的回家來。現在晚飯也陪着老頭子吃完了,又有大哥帶頭撐腰,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先開了車送大哥去小翻譯那,嘿,有了小翻譯,他鐘良璞這個新年可算是得着自由了!自由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