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紅拂傳
紅拂傳
傍晚,樓下傳來拐杖杵在地面的脆響,他總算回來了!
子安忍不住向書房門口張望去,心裏隐約還有些盼望?不,不可能,只是習慣在作祟吧,對,一定是這樣...過了許久仍未聽見他走上樓梯的聲音,子安嘗試着起身。
這兩日空閑時不少鍛煉,她已經可以稍稍走動了。還未走出門口,卻見老畢懷裏抱着一件包袱送上來:“嗨喲,怎麽這麽心急的,還是要當心啊!”
說起來,明日就是新年了,子安這幾日勤練着行走,也為了去看子寧時能掩飾好傷勢。
子安顫巍巍的:“我想着,多活動點,也能好得快些。”
老畢意味深長的笑道:“小姐果真是急着走了?唉,這是大少爺剛從深水埗工廠帶回來的,特意給小姐準備的,要不要試試?”
子安看了一眼包袱:“給我的?是什麽?”
老畢抖落着,抻出一件好漂亮的棉質連衣裙,上半身設計成長袖襯衫的款式,下半身則是過膝至小腿的長裙,腰間還配好了一條紫色腰帶,洋氣又端莊,矜貴又不失俏皮。老畢在前樓餘經理的櫃上也跟着瞧過不少好衣服,見了這件也還是忍不住誇贊起來:“啧…這件連衣裙可真是買也買不到的,滿香港都是沒有的。大少爺親自設計盯工的,就這件給您穿出門去,得勾着多少太太小姐們眼紅的!”
這兩日他早出晚歸,總不會是在為她忙吧,為什麽?子安不禁想起前天夜裏,他将她按在牆上,敢情是三圍全都給量去了?這…到底是女人的私密事,怎好叫他一個非親非故的男人都記了去!這...該感謝也不是,該拒絕也不好,犯難了。
老畢瞧她見着漂亮衣服也沒露出喜悅勁兒,納悶道:“大少爺說,年節上,深水埗工廠裏人手不多了,才趕出來這麽一件,後面還有別的款式,照麽着元宵前,還能再送過來些的,這件就先穿着,也算穿新衣過新年了。”
子安怕老畢誤會她不喜歡,趕忙解釋着:“好看的,還從沒見過這麽嬌貴的衣裳,平日也舍不得穿的,更不用再多做,我也不講究這些的,反倒糟蹋了心意。”
老畢才松一口氣,原來她是不好意思了,便笑道:“诶~咱們都瞧出來高先生心裏惦記着小姐,大少爺這裏也算是您半個娘家,這些都是該早些辦着的。說起來也怪,這兩日怎麽也不見着高先生再來?”
啊?子安總算聽出些滋味來,合着這兩日奇奇怪怪,是因為他們以為自己與高湛秋在一起了!鐘良材是什麽奇葩腦回路,是她那晚說的不夠清楚,還是他也喝了酒,就聽不懂人話了?
子安:“啊,不是這樣的!畢叔您誤會了,诶呀,他誤會我了。我不是因為,唉...他呢?我找他說清楚去!”說着便想下樓去,被畢叔趕忙攔下。
老畢:“大少爺剛送了衣服就走了,明天是新年,鐘府的老規矩,他得去半山陪着老爺拜祖宗的,這兩日回不來。留了車子給您,趕上什麽急事也準您用餘經理櫃上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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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安是不想去鐘府的,只是原打算着今日等到他,好跟他商量下新年回九龍看子寧和曹叔叔一家,他若不回來,自己總不好背着他溜出去。
老畢:“小姐腿腳還不利索,可不興走多了,要說什麽的,信得過就跟畢叔講,畢叔替您去前面打這電話。”
說清誤會的事只能自己來了,但明日回九龍過新年的事,倒可以請畢叔代傳一下。
老畢聽後,安慰道:“人之常情,大少爺應該說不定會同意的,我這就替小姐問問去。”
沒過多少功夫,老畢一臉難堪的回來了:“這...大少爺也是擔心您的安全,現在還不能叫人知道您的身份...就是,要委屈小姐了。”
那件連衣裙挂在衣架上,優雅、華貴,果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子安并不怪老畢,在榮華臺,她與老畢沒什麽不同,都只能聽他的罷了。只是過新年總是不同些,子寧見不到她,少不了多想的,姑姑那套說辭未必瞞得住。
她擔心着子寧,但還是先寬慰了老畢:“其實也猜到的,畢叔不用替我難過,我也心中有數的。”
老畢知她通情理,幫她安置了,才退出去。
……
半山鐘府,天才剛蒙蒙亮。
鐘良材起得早,許久未回家中,想着各處轉一轉。
還未到小花園,便聽見咿咿呀呀吊嗓子的聲音,忽然想起良璞提過岑先生的事,他如今是每日都來家中教良玉唱戲的,說起這事也虧得是良璞周旋才辦得到了。
岑先生自來香港深居簡出,能日日來這兒打卯,也是千金難買的,不如就去聽兩耳朵,也沾沾良玉的光。
“在相府裏每日承歡侍宴,也不過與衆女鬥寵争妍...”
岑先生雖穿着黑灰色的長袍馬褂,但唱姿身段卻絲毫不含糊,良玉在旁瞧的失神一般。
一曲唱完。
岑先生:“這段,你也跟唱了幾日,當是熟悉了,今早就用這段開嗓吧。”
良玉前幾句唱的倒也有了幾分模樣,只是到了“對春光不由人芳心撩亂”時就唱沒了氣,慚愧的很,自己先罵起自己了:“唉,我就是個笨口拙舌!”
岑先生并不怪她,寬慰道:“京劇哪是一時一刻就學會的?程派又講究四功五法,少不了多少年的苦藝,你能唱出個意思來,就已經難得了,何況還有南地口音,本就難上加難,更不用心急了。”
岑先生一向溫柔和緩,良玉卻更羞愧難當,本就生怕在岑先生面前落醜,若再顯得自己粗笨,就更不可愛了。
良玉找補着:“岑先生,我是好好練的,剛才氣口沒倒好,我再從頭唱給您聽一遍。”
良材在亭子後側聽的、看的仔細。
良玉向來在府裏口無遮攔,對家裏的人從沒什麽顧忌,不曾見過她在誰面前這樣卑怯讨好過...又回想着良璞那日在方振業牆外說的,她如何百般花樣的送禮物給岑先生。起初以為她是為了拜師,現在他自己也剛給潘子安送了套新衣,更明白了這裏面意味着什麽:只怕這妹子,真動了什麽不該動的心思,岑先生可是有家室的。
想到這,良材從後闖進亭子間:“我看你就別再折磨岑先生了,就你這一口平直的舌頭,能教會你一兩成,都叫岑先生嘔心瀝血了。”
良玉乍一見到大哥回來,陰霾全掃,雀躍着挽住他的胳膊,直撲上來:“陳媽說你昨晚就回來了,我還不信呢,大哥總是最後一天才回來。不管我們想不想你的,你是從來不想我們的!”
岑先生與良材互相欠身打了個招呼,便想着避開一會兒,卻被良材挽留住。
良材:“岑先生留步。早聽說您收徒嚴格,多少名家子弟也是掂量再三才敢登門拜演的,就我這妹妹...唉,實在是叫您屈尊了!她有這些日子跟您學藝,是我們整個鐘府的榮幸,感激不盡。”
良玉纏着他不依不饒的:“大哥,我哪有你說的那麽差勁,岑先生還誇我有靈氣呢!”
岑小鳳笑着:“大少爺擡舉我。收徒也看機緣,我與令妹也算有這段師生緣的。二少爺救我,鐘老爺又叫我有一處薪水可領,鐘府對我也是有恩的,不敢當這個謝字。”
良材将良玉拖到中間,對岑先生回道:“我這妹妹年紀小,嬌養着,也不常出門,經過什麽世面的,對長輩們都沒什麽分寸禮度,望先生授業時,也能顧着些,免得她鬧出什麽笑話來,再禍害了先生的美名,就是罪過了。”
良玉搖晃着抗議,大哥幹什麽在岑先生面前這樣糟踐自己呀,哪至于呢!
岑小鳳久經紅塵,當然聽出了些深意,會心笑道:“不會不會,鐘小姐是名門閨秀,我自是該顧着的。剛才這段紅拂傳,的确難了些,怪我這當師傅的忘了因材施教,是該換換的。”
良玉卻鬧着不肯:“岑先生幹嘛聽他的,大哥你也奇怪,怎麽一回來就胡亂數落我,我剛學會一段怎麽能半途而廢呢,我可沒你說的那麽不懂事哼!”
良材聽岑小鳳要改唱段,就知道他聽懂了自己的弦外之意,也稍稍放了心的:這種事任良玉怎麽作,只要對家封口閉心,掀不起大浪來。
良材刮了一下良玉的鼻尖,逗她:“剛還說懂事呢,再不換個簡單的,你真要難為死岑先生了,可別只顧着自己開心了!”
岑小鳳在旁輕嘆了一聲,人道深宅是非多,若不是自家裏的答應了鐘良璞,且鐘家對自己也的确有救急之恩,他是絕不會接這趟差事的。前幾日被良玉送這送那的,他就覺出不好來,他也是在戲臺上見過不少拿金銀捧場的小姐太太們,自是懂得這裏面的情意份量,本就為了避嫌,一樣沒收。鐘大爺剛才這番話裏話外的也是個明白人,誰都知紅拂傳講的是男女私奔,他也只能用換唱段這話,來讓鐘大爺安心。千躲萬防的,怎麽就偏偏的唱了這出,想到這,他就不自覺的,從胸中嘆出一口氣。
良玉聽着,以為被大哥說中了,原來岑先生真犯難了?急忙改口道:“這...我也覺出難了,只是沒好意思麻煩先生換,不怪岑先生,都怪我蠢笨,才叫岑先生費心了。”
朝陽升起,亭子裏有了紅光暖意,岑先生擦了擦額上的細汗,他這恩情回報的也是如履薄冰。
陳媽在這當口,來喚大少爺,良材便跟了出去,岑先生才微微放松下來。
良玉在旁卻還在念叨她大哥如何的多管閑事,岑先生只好陪笑着,等她覺得足夠挽尊了,再重新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