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反常
反常
她講起話來,總像頗經歷了些苦事,言語中透着點不合年紀的通透;只是說的再灑脫,雙手卻還緊緊勾着高湛秋的手腕,她心底裏還是恐懼這巨輪的。
高湛秋輕擡了一下手臂,逗她:“別人我不知道,但你的确是在撐。”
子安反應過來,不好意思的松開了兩手,卻被高湛秋緊緊握住。
他突然嚴肅起來:“你真的是鐘小姐嗎?”
子安乍然一抖,她已經很小心了,可他還是太危險!被他反握住的手,彷佛洩了秘似的冒着層層冷汗。
她強裝着笑臉:“高先生真的是英國人麽?”
窒息的沉默。
高湛秋晃了神:他當然是中國人!只是,身份上的确也…她很聰明!
有時候,他甚至心存幻想:眼前這個女孩,若不是鐘家人,該多好!
海霧漸漸消散,陽光穿過浮雲,照的海水熠熠生輝,彷佛剛才的惡風從未刮過似的。高湛秋懶洋洋的從欄杆上立回,踱到她的椅背之後,放過了她,也放過了自己。
子安小時候也随父親常去外灘,黃浦江上的客貨輪,她也見過許多,但都是中小型船只,還從未見過如此龐大的遠洋貨輪,難免又驚又奇,心中存着許多問題,一時不知從哪個問起。
高湛秋推着她進了船艙,想起貿貿然帶她來了這裏,還沒有征詢她的意見。女人們對車船總是沒那麽多興趣,所以他也有一些忐忑:“你會不會覺得無聊?”
子安哪裏會無聊,反而正好奇,兩只眼睛簡直都不夠看的,順着他的話,正好問起來:“其實我小時候有個問題,客輪的駕駛艙幾乎都在船頭,為什麽貨輪的駕駛艙卻大多在船尾呢?那麽高的貨櫃擋住視線,就不怕看不着方向了麽?”
這倒是在高湛秋意料之外:“難得鐘小姐對船感興趣,不如跟我去駕駛艙瞧瞧。”
駕駛艙有幾名工人正在檢修儀表,看到主家帶了女人進來,不知是不是被打擾到,個個臉色不快,但還是知趣的都撤了出去,齊齊站到外頭的駕駛甲板上等着。只有帶頭的一個高個子,出去前對高湛秋囑咐了一句:“有些零件剛卸下來,還沒修好。” 言外之意是,這裏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帶來玩的地方,盡量少碰,少叫他們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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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個工人狠狠踢了下甲板,小聲埋怨道:“到底還是個外國的,怎麽能帶女人進艙,不吉利,會不吉利的!”
高個子搡了他一下,要他閉嘴,也不怕叫裏面的主家聽見了,低聲罵道:“咱們來這只管修,修好就回岸上了,又不用你跟着出海去!再說外國人信的是耶稣神,人家興許就沒這忌諱,你跟這兒瞎嚷嚷,操的什麽心。”
那工人又踢了兩腳鐵板,一屁股坐下去了。
那高個子瞧他混不吝的,又揪着耳朵把他拽了起來:“裏面這位和氣,碰着那位可就不了,要他過來瞧着你這作派,有你的好瓜吃!”
說曹操,曹操到。一個洋人遠遠走上來,看着他們幾個全湊在外面,果然聲色俱厲地:“幾位!是又不會修了,還是都修完了!”
高個子心裏不喜歡洋人,但既然是讨人家的生意,總還是要裝些人情世故,哈欠着身板,暗暗向駕駛艙裏打了個手勢。
蔣寶得站在艙外,隔窗瞧見了高湛秋,他正攙着鐘家小姐站了起來,在那些儀器前興高采烈的挨個比劃着,他何時對駕駛艙這麽熟悉了?這兒平日裏全是蔣寶得盯着,海上遇到多大的風暴,都不見他來過一次駕駛艙,事不關己一樣。
寶得沒好氣,敲了敲窗,招手叫他趕緊出來。高湛秋将子安扶回輪椅上,叫她先自己觀摩着,單獨出去見寶得,卻被寶得拖到了遠處一塊空地。
他只看寶得的臉色,就猜出寶得要說什麽了,腆着臉:“就給我幾分鐘,我也沒想到她還挺感興趣這些…你別說,她還真聰明,一點就通!”
蔣寶得與高湛秋年紀相差無幾,從小一起長大,但因為寶得長着一張洋人面孔,所以在英國時,一直是寶得這個表弟處處維護、照應着表哥。兩人單獨相處時,寶得有時反倒承擔了很多當哥哥的義務。
寶得雙手抱住表哥的肩頭,搖來晃去,恨鐵不成鋼似的:“表哥,我跟你說過,她這條路走不通的,你不要再浪費時間在她身上了!如果你控制不住自己,真的愛上她,她會讓你前功盡棄的!”
高湛秋被他晃的趔趄,好不容易甩開肩膀,笑話着:“寶得,你太誇張了!你現在也回到中國了,表達方式可以含蓄一點嘛!”
寶得卻很嚴肅:“表哥,我們真的要抓緊時間,你有沒有看過昨日的路透社電訊?德國已經公開要求出讓波蘭走廊,納粹根本不打算遵守那可笑的慕尼黑協議,英國局勢會越來越被動,日本已經開始在華北鼓動抗英了。你想在這裏做的事,也會越來越被動!鐘家是生意人,尤其懂得權衡利弊,他們會不會在這種時候入你的局,現在就是最關鍵的時候,你卻還在這裏浪費時間,清醒一點,別忘了你為什麽千裏迢迢的回來!也別叫我白白陪你走這一遭!”
這一席話,大概是寶得已忍了很久,說得高湛秋無法再假裝輕松。他知寶得說的有理,只是自己還心存一絲僥幸罷了,慢步踱到船邊,惆悵着。
海面正是風平浪靜、旭日高升。
高湛秋:“寶得,我不想從大哥那裏動手,他什麽都不知道...”
寶得在旁,當然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已耽擱太久了,長嘆了一口氣,湊過去:“你想沒想過,就算有一天你借她敲開了鐘家的大門,大哥也未必會跟你合作,你在他眼裏總是個英人,鐘家不會和外國人聯營的,這一關你遲早要面對...況且,你有把握讓她愛上你麽?以後她知道了真相,你能做到置之不理?”
湛秋苦笑着:“寶得,我沒想到她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她和我想象的不同,你不明白,有時候,我希望她不姓鐘...你一定覺得我很蠢,很好笑。”
寶得是同情的,但這注定是不可能的,他扶住高湛秋的肩膀:“唉...大哥總有一天會知道的,我想他不會怪你,就像你也不會怪我,今天這樣拆散你們。”
……
高湛秋送她回榮華臺的路上,一言不發,車速也慢了許多。下車時,也不再往園子裏送她,而是站在門外,吞吞吐吐的問了她一句話:“鐘小姐,能和我一起,過新年麽?”
她當然不會,新年是一定要去看子寧和曹作家的,但不知為何,她隐隐覺得他很在意這件事似的,懷着十分的歉意:“謝謝高先生的邀請,但新年我想陪陪家人,隔日好麽?”
高湛秋不過是想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罷了,明知渺茫,但倘若她也有一絲真情呢?倘若她願意為他舍棄一次鐘家呢?他或許,就放過鐘家。
……
鐘良材這一晚直到深夜才回來,一聲不吭的睡下,并不盤問她與高湛秋的事。而到了次日早晨,子安醒來時,又發現他已經早早外出了,許是他有很忙的事?白白等了一日,高湛秋也未出現。
子安隐約覺得這一切太反常了...
她嘗試着活動腿腳,發現沒那麽痛了,又開始看書,可思緒總是飄出去。昨日高湛秋送她回來的時候,為什麽是那副神情?而鐘良材不是懷疑他麽,怎麽突然不在乎了?如此這般反複分神,加上晚飯吃的太飽,腦袋昏昏沉沉,竟漸漸趴在書桌上睡着了。
等她一覺醒來,發現電燈已經被人打開,衣挂上也多了幾件衣服,鐘良材回來了?他居然沒有理她,自己睡下了,奇怪,他今晚怎地又睡的這樣早,補昨夜的睡眠?
子安有種寄人籬下的焦灼感,這裏畢竟是他的住所,他做什麽當然随心随意,不需要跟她報備。只是這段時間,雖未明說,但兩人已有了默契,他總是會在書房工作一會兒,等她先睡着了才進屋。今晚他這麽不管不顧的先睡着了,叫她在後面進屋,就格外別扭了。如此,她便不能自欺欺人的“旁若無人”了。
還好有書...早些看完,還可以帶給子寧。
直到深夜,子安還在看書。老畢上樓問候過一次,發現熬夜的是她,便也不再上來過問。子安傍晚已睡了一覺,現在看書反而越來越精神,索性一口氣看了大半夜。後半夜看了看時辰,也快到天亮的時候,便也就不進屋了,他的起床氣那麽大,萬一吵醒就罪過大了!幹脆在書桌上将就着眯一會兒算了。
“啪!”是關電燈的聲音,子安睡意襲來精神模糊,以為是老畢,也未擡頭去看。
“他就那麽好?好到你寧願趴着睡在書房裏,也要避着我?他知道麽...”
是鐘良材的聲音!子安猛然擡頭,臉上的口水吊起一本書,半夢半醒的:“鐘先生又要出門了?這兩日快到新年了,一定很忙吧,再見,再見...”她根本不在乎他說什麽,她現在只想接着睡。
鐘良材:“我走了,你可以回去睡了!”
他果真走了,子安向窗外望了望,天色還青朦,未全亮,他昨日也是這麽早出門的麽?還真是忙碌哇。
她搖搖晃晃自己滑着輪椅,回到了卧室,發現自己的被子已經鋪好了,他等她了麽?管他,睡覺!
一覺醒來,已是下午。
老畢為她留了午飯,笑呵呵的:“大少爺吩咐了,不讓上去叫您吃飯,只叫我們給小姐留着飯。”
子安有些抱歉,看出飯明顯被熱了幾回:“昨晚,看書看的太晚了,給畢叔您添麻煩了。”
老畢:“不礙事,要是不趁口,我就找廚子再給您做些新的來。”
廚子們剛忙完上一頓,都已歇着了,子安知道分寸,忙回道:“好吃的,頂好吃的。對了,畢叔,高先生今日還沒有來麽?”
老畢:“沒,今日沒有客人來,大少爺吩咐過,只要小姐有想去的地方,榮華臺的車子随時都可以派給您支使。”
哈?他未免也太周到了,奇怪,太奇怪了...就連畢叔也和前些日子不一樣了,一口一個“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