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分寸
分寸
鐘良材回到榮華臺時,已過傍晚,而潘子安還未回來。
老畢:“高先生午後來的,接走了三小姐,說好晚飯前就送回來的,照這時辰,估計就快回來了。”
鐘良材:“沒告訴她麽,以後随她的心意。”
老畢:“按大少爺的吩咐,早說過了。是三小姐自己要去的,還特意梳洗了頭發,打扮整齊的。”
鐘良材有些懷疑,又問了遍:“她洗了頭發?還打扮上了?”
老畢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打扮也稱不上的,穿的還是太學生樣了些,和高先生在一起,總瞧着哪裏是不搭配的。”
昨夜不是她一口一個“敬而遠之”?難道是被他那句“趁機撈住他”點醒了,琢磨一夜,又覺得高湛秋還不錯了?只是已經提醒過這人可疑,她怎麽還上趕着?就這麽急不可耐...虧得自己還自責了一晚,自作多情了呵!
鐘良材:“以後也不用叫她晚飯前回來,都随她!”
已過了晚飯的時辰,窗外漆黑一片,鐘良材再也不等了!叫小廚房将飯菜全收走,連熱水都停下,面條也不許煮了。
過了許久,才聽見樓下有人回來的聲音,老畢出去接應着。鐘良材仍站在書房窗前,但拉上了窗簾,露出一拳的縫隙,側目俯視着。
出去了大半日,潘子安和高湛秋一改昨天的疏離,親厚了許多,兩人在院中有說有笑的。昨日送高湛秋時,她可是靜靜的,今晚倒笑容滿面,臉變得也太快了。
老畢從高湛秋手裏接過幾樣沉甸甸的東西,瞧着該是這半天在外面新買的禮物,替主家客氣了句:“高先生破費了。”
高湛秋拍了拍袖子,笑道:“不破費,本想着帶三小姐轉轉百貨公司,結果也沒買着什麽稱心的。倒是書局裏挑了些,也沒想到三小姐這般愛書,送回來太晚,大哥該介意了吧?還請畢叔多照應些,這都怪我,去百貨公司耽誤了時間。”
老畢還以為是買了些什麽硬頭子貨,原來淨是些書本,這才明白,這倆人八成是在書局裏挑書耽誤了時間,笑着道:“不礙事,大少爺吩咐了,一切都随小姐的心意,再說有高先生在小姐身旁照顧着,家裏自是放心的。”
老畢送走了高湛秋,鐘良材才将窗簾拉緊,回身坐在書桌前,瞧着潘子安上樓來,她還真是滿面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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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子安見他已在書房等着,知道又到了問話時間,也不等他開口問,自己先說了:“今日沒什麽的,他帶我去逛了百貨公司,轉了轉衣服鞋子的,不過你放心,我什麽也沒要的。回來的時候正好瞧見一家書局,我是想順道去找找《黑奴籲天錄》的,結果瞧了些別的,就把時辰給耽擱了。”
鐘良材瞥了一眼老畢拎上來的那捆新書,又從頭到腳上下打量着潘子安,要看透她似的。
他的視線掃到了腳下,子安突然想起,忙解釋道:“這雙鞋...不是我要的,他說總不能白逛這半天,硬替我換上的。我一直坐着,也就把它給忘了。”
那是一雙嶄新的女士高跟鞋,與她身上穿着的學生樣式的土灰素袍搭在一起,簡直格格不入,活像小孩穿了大人鞋子。良玉倒是愛穿這類鞋子,配些珠寶洋服也是好看的,這麽說來...還真不是鞋子的問題,是她這個人的問題...
子安看他還盯着鞋子,怕他誤會,想彎腰脫下來,發現會牽動傷口,索性兩腳用力将鞋子蹬了下來,赤着腳縮回素袍裏,補充道:“我真是忘了...”
他眉峰輕挑了下,俯身将鞋子撿了起來,翻了個看了一圈,果真底面是一塵不染,的确不曾沾過地...才慢慢将鞋子擺在那捆新書上,欣賞似的:“這是他替你挑選的?你還不認識吧,這雙鞋是英人的牌子,沒有預定是買不到的。良玉買到一雙,晚宴那天她穿的就是這個牌子,你...今天穿上它,呵,也算變成半個我們了。”
子安琢磨着:“我真是忘了的...你說半個我們是什麽意思?”
她哪知道,他将她昨夜的話反複咀嚼了多少遍!鐘良材卻并沒再問她什麽,但在她摘下披肩時,他湊上來将她拎了起來,身前身後的又打量起來。
子安:“怎...麽了?我只是換了件衣服...”
良材:“你想變成我們,就變徹底些。半個你們半個我們的,就擰巴了。”說着,掐住了她的腰。
摘掉披肩的子安只是穿着素袍,雖不至于薄透,卻也修身,被他一雙大手突然掐住腰間,瞬時感受到了他手中的力道,竟過電似的,“撲通”又跌進了輪椅裏。
鐘良材只好将輪椅推到牆邊,抵住牆面,将她架着膀子又端了起來,貼在牆面上,背對着自己。
子安被擺布着,不敢回頭瞧他,又不明所以。他不說話,卻從背後靠上來,似貼未貼,留着分寸,卻也近在咫尺,在她耳旁輕聲說道:“別說話,吸氣!”子安本就緊張,聽他就在身後耳邊,更不敢亂動,鬼使神差的深吸了一口氣。
一雙手探索着從她的身後繞到腰前,與她的身體始終只隔着一指寬,極有分寸的緩緩向上游走...子安大氣不敢喘,眼睛卻向下死死盯住那雙白得病态的雙手,短短幾秒鐘仿佛過去了幾個世紀般!直到這雙手游走到脖頸,他似乎停頓了一下,發現她一直憋着氣,暫時松開了雙手,子安這才起伏着喘了幾口氣。
他退開了麽,怎麽聽不見耳後的呼吸聲?她剛想放松下來,卻“咚”被他從身後推了一下,鼻尖直直撞到了牆面。他又靠上來了!這次卻是虎口貼着她的後肩,往她的手臂一節一節丈量起來...子安突然明白,他是在量她的身形尺寸?
子安有些言語恍惚:“我...有什麽...好量的?”
他不搭腔,又向她另一只手臂丈量去。現在子安趴在牆上的模樣,羞愧又屈辱,砧板的魚肉,也不過如此了。鐘良材卻還在背後故意的刺激她:“潘小姐太瘦了...”
子安捏緊了拳頭,今日之恥,銘記在心!
總算量完了,他将她重重向下按回輪椅,不懷好意的:“你想通了也好!昨天還那麽不痛快,今天這才半日功夫,他就跟着你改口,也叫我大哥了。”
高湛秋叫他大哥了麽,何時、何地?她怎麽未留意到?何況她可是從沒叫過他一聲大哥,這哪能算到她頭上?再者說,就算按年紀叫一聲大哥又如何,他何必陰陽怪調的。算了,昨晚就發現了,跟他總是雞同鴨講!只要追查到那晚水匪的線索,她就可以遠離這裏,與他也不會再有交集,随便他如何看自己好了,他怎麽想根本不重要!
子安也沒好氣的:“我是想通了的!我很知道自己該怎麽做,鐘先生放心好了!”
……
翌日一早,高湛秋便又出現了,還真是勤快!
老畢來報的時候,子安也沒料到,匆匆洗漱,連早飯也沒怎麽吃,就跟着出門去了。
鐘良材站在窗前,不屑的嘀咕了一句:“就這麽等不及。”
高湛秋站在院中,朝二樓瞄去,對上了鐘良材,摘下帽子欠了欠身,遠遠的打着招呼。可鐘良材卻轉身離開窗前,沒看見他似的。
子安:“高先生來的這樣早,今日是要去很遠的地方麽?”
高湛秋:“嗯,帶你去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車子沿着幹諾道一直向西開,右側是日夜繁忙不息的維港。空氣中飄來海霧與燃油混合的味道。她對這味道并不陌生,從廣州乘船到香港時,她聞過的,只是那時她飄蕩在海上,如今她在岸上。
現在仍是清晨,碼頭上早已經人頭攢動。因為在英人心裏,他們是将港島當成割讓地,而将九龍當租借地,99年期滿(英人與清廷簽訂的九龍租界換文自1898年7月1日生效,至1938年底已租四十年)仍有可能将九龍交還中國,所以英人便将許多公司、銀行、機構、辦事處都駐紮在港島。但龐大的雇工需求,又不得不依賴九龍半島的人口,這就導致許多公司員工、機構人員,每日不得不乘輪渡過港辦事,現在剛好就是大批職員過港出工的時間。
高湛秋趁着停車等行人的時候,順着她的目光,也瞧向不遠處從碼頭輪渡上走出來的人群,說了句:“大家都在上岸。”
子安覺得他的語氣裏似乎裝着些什麽心事。
一路開到了西環的卸貨碼頭,此地場面完全不同,幾乎沒有什麽行人,碼頭堆場上整整齊齊碼放着一排排箱櫃,和彩色的高桶,像是一處工業專用碼頭。
停了車,高湛秋推着她,換上了一艘擺渡船,往深水區一艘遠洋貨輪靠近,她漸漸看清了那船的名字“威利號”。
子安是懵的,她對巨輪是本能恐懼的,就像當初坐在“廣州號”的末等艙裏,她也是緊緊抱住子寧的。自從上船後,她便挂在高湛秋手腕上似的,一刻也不敢松開。高湛秋瞧出了她的緊張,笑呵呵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很快樂的:“歡迎三小姐來我家做客!”
船上風有些大,還有些未散盡的晨霧,子安未聽清似的,重複了一句:“哪裏?你家?”
高湛秋篤定的:“嗯,我就住在這裏,所以我說歡迎你來我家做客,不對嗎?”
子安:“你住在船上?”
高湛秋:“嘿~你不要一臉不思議的樣子,我的房間,可比你在榮華臺住的要寬敞許多!”
子安也坐過“廣州號”,她印象中的經歷可不算舒服:那時夜裏浪急,晃的她七葷八素、不省人事。
縱是高湛秋說的再舒服,她也難以認同,試探着:“總還是不如岸上安穩的。”
高湛秋一改剛才驕傲的神色,靠上欄杆,沉默了些。
子安無意掃他的興,換了說辭找補着:“可能因為我是女人吧,男人們總是喜歡冒險的,住在這裏一定也很有樂趣的。”
高湛秋體會到她的善意,回身背對着大海,瞧着眼前的三小姐,總覺得她有些不同,吸引着他想和她再講點什麽。或者說,他在她面前,似乎話總是不自覺的變多了。
高湛秋:“我舅舅曾經告訴我一句中國俗語,這世上有三苦不要做:撐船、打鐵、賣豆腐。偏偏我就做了撐船的,你說我這算不算是自讨苦吃?”
一股海風吹起子安的鬓發,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沒有伸手去捋,卻轉身迎着風,昂着頭,又讓那風将碎發吹開,眯着眼睛:“這世間做什麽不苦呢?大家都在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