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捷徑
捷徑
“三小姐平日愛去什麽地方玩?今日帶你好好散散心。” 高湛秋來之前就已查過了幾個百貨公司的地址,只等她開口,便好啓動車子。
子安這兩日聽他口口聲聲喊自己三小姐,雖很不自在,但礙着老畢和警衛常在附近,她也無從解釋,何況如今也只能暫時接受自己的新身份。只是她哪裏知道,像良玉那樣的富家小姐,平日都該去哪裏消遣?她又初來乍到,對香港還陌生的很。
“平日…我…”
正心虛得緊,突然看到了自己的腿傷,剛好能圓了辭:“今時只有一條好腿,去哪裏都拖累人,就近兜兜風,好麽?這已是給您添麻煩了…”
高湛秋輕揚眉心,心道:女人都心口不一,即便富如鐘家三小姐也不能免俗,這點場面話就想套路他?便一手仍扶着方向盤,另一手搭上潘子安的座椅後背,半身傾壓過去,看透她似的:“我雖剛回香港不久,但也知道幾家不錯的百貨公司,三小姐與我這樣客氣見外,又何必上我的車?”
潘子安本就心虛,聽他提百貨公司才猛然驚醒,她怎就忘了女人最愛去的百貨公司...只是自己大牌不識一個,到時定會露餡,雖無意騙他,但也不必平添事端,更生退意了,竟糯聲道:“那…我…我下車。”
說罷,扭身就急着要開車門。她這樣不按套路出牌,高湛秋倒有幾分看不懂了,情急中一把将她拉回來:“你還想回到那鳥籠子裏麽?算了…就跟我走吧。”
潘子安覺得,他這說變就變的脾氣似曾相識,對,像鐘良材!明明上車前還笑呵呵的一個人,怎麽關上車門就變了副臉孔。
一路上,半開着車窗,吹過港島冬日午後的風,潮濕、溫熱。
自從流落到香港,她還未曾一日好好看過,這裏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所在。僅僅幾日前,她還差點葬身于此,而現在她又這般坐在車上兜風,一切未免過于魔幻。所謂世事如夢,只怕連自己也不願意在美夢裏醒過來吧。
高湛秋一路似乎在想什麽,并沒什麽話,好久才突然說了一句:“馬上就要上山,最好關窗吧。”
“上山?” 子安剛問出兩字來,即刻覺得自己露了餡,鐘家的三小姐怎可能不認識這地方?
高湛秋聽她很驚訝似的,不經意問道:“三小姐總不會是第一次來這扯旗山?這裏離鐘府的半山別墅可不遠。”
子安微微一笑,哪敢再輕易搭話,只怕再說多錯多。他來這山上做什麽?還真是為她兜風?那倒真是費心了。
原以為半山鐘府就已算是富麗堂皇了,才知這山頂的房子才更是貴氣,路上偶有經過的車,也盡是西洋畫裏才見過的,真真開了眼界。潘子安雖眼花缭亂,但也被山風吹的冷靜,覺得這裏竟比百貨公司還考驗她,待會兒可千萬別再說了什麽沒世面的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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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停在了山頂一處酒店前,這酒店未免太過華麗,乍看與城堡無二。大門外牆上鑲嵌着一塊銅匾《山頂區保留條例》,最後一行赫然寫着:“華人除港督許可外,不得于該區度宿(傭人除外)”。
難怪,她突然記起老畢管家曾提過,高湛秋其實是英國人,他是有意來炫耀的?往來鐘府的賓客雖也不乏名流,但大多是華人,其中達官涉外者屈指可數,她這個鐘老爺身邊小翻譯也不過就是個擺設。想來高湛秋帶鐘家小姐來這種地方,自然是要帶她開眼的吧!
高湛秋推着輪椅走在後面,并沒有察覺到她臉上的神情轉變,徑直帶她去了一處觀景最佳的靠窗茶座。一名外國侍應生面帶微笑,上前送來了菜單,卻全是英文。子安雖看得懂,卻難免被那後面一串串數字震驚到。
高湛秋見她局促,誤以為她是因為不懂英文而失态,便用英文詢問侍應生是否有中文菜單?那侍應生卻抱歉的搖了搖頭,這山頂都是洋人的居所,日常即便有華人臨時就餐,也是被洋人邀請同行而來,主家仍是洋人,所以酒店竟是不備中文菜單的。
高湛秋頓覺自己考慮不周,語氣略帶歉意:“三小姐,點單的事,請讓我來效勞吧。”
侍應生是懂得看眼色的,躬身前傾客客氣氣的,一只手收走了擺在子安面前的菜單,另一只手即刻替換了一杯已經倒好的清淡茶水。子安被安排着,也不多說什麽,只用點頭來對那侍應生表達感謝。
高湛秋:“三小姐喝得慣咖啡麽?這裏的英式茶也很不錯,可以搭配一些點心…”
潘子安卻從進門前看到銅匾時,就已經對這裏失去了興致。這西洋式消遣本也是供應給富貴閑人的,與她本身自是格格不入,想到這裏一杯咖啡,便能抵去她十天的薪水,又對這裏添了些莫名的氣憤。她聽到點心,似乎也沒什麽心情:“高先生決定就好。”
高湛秋察覺出她對這裏興致了了,果然還是應該帶她去逛百貨公司的吧…
等待的間隙,子安望着窗外思緒雜亂。
從初達山頂的眼界沖擊,到見到酒店銅匾的不快,到菜單上的價格惹得她心生無名火...為自己、為同胞、為國人,她感到不公、不平、不該...再到此刻,望着游輪如織的維多利亞港,她又覺得可悲、可哀、可嘆。
彷佛今日真的做了一回“鐘良玉們”,她看見了“鐘良玉們”眼睛裏的自己。
匆匆跟侍應生點完了酒水單,高湛秋順着她的視線,也望向維港,笑着說道:“香港其實很小的,伸手就能握住”,說着,就伸手在窗前示意。先掐住了左邊一處:“這是堅尼地”,手向右側又握了一處:“這是中環”,手再往上一寸:“這是九龍倉”…每握一處,他眼睛便不自覺眯住一只,像擎槍的獵人,又像要掐着誰的脖頸似的。
潘子安語氣有些消沉:“那不過是因為高先生此刻站在高處。”
高湛秋回頭望她,她是随口無心,還是另有深意?先前他也以為這鐘家小姐,不過又是個慣客氣、假場面的富家千金,現在回味着,她似乎總是輕易不開口,一開口就雲山霧罩。
潘子安所經歷的一切,都不允許她與他共情:“聽說高先生剛來香港不久,這樣以偏概全,倒也不奇怪。”
高湛秋對眼前的鐘三小姐,起了興致:“看來是我說錯了?”
潘子安笑了笑:“就說眼前這扯旗山。高先生一路開上來,就沒發現兩側的風光完全不同?這邊是萬丈紅塵,那邊卻相反,是青山靜海,你握住的最多也只是這山的一半。由小見大,香港也不只眼前這一面,高先生還是多看看再說吧。”
高湛秋哈哈笑起來,自己還是頭一次被人這麽拐着彎的、不帶一個髒字的罵,真別有一番滋味呢。
高湛秋:“這樣聽來,的确是我以偏概全...頭先,以為你是話少,現在才知道,你只是不願意同我講…原來你也可以說這麽一大段話…”
侍應生端上了茶水點心,似乎打斷了高湛秋後面的什麽話。待人撤走,潘子安禮貌性的問了句:“高先生剛才說了什麽?”
高湛秋一手端着咖啡,一手将她的輪椅拖到近前,側頭湊上來,緩緩道:“三小姐也不只眼前這一面吧?能不能,讓我也多看看你?”
之前怎麽沒有發現高湛秋的睫毛這般撲朔?他的手指沾到了咖啡麽,為何有種陌生的香味?他的發梢已近得要碰到自己的額頭…潘子安被迷惑了。
高湛秋等不到她的反應,回身坐直:“看來,你是真的不願意同我講話。”
潘子安從近處看到了他脖頸上那條淺灰色的男士絲巾,才發現上面竟然還隐約印着一層暗花,透着說不出的精致貴氣,她從未見過,是他從英國帶來的麽?潘子安因為一條英國絲巾,回過神來,自行滑動了輪椅,朝桌子另一邊挪回去。
兩人隔着一張方桌,像隔着一道楚河漢界。
高湛秋一拳砸在了棉花上,如吃了敗仗一般失落,他今日特意打扮得時髦,但她對自己竟毫無感覺!他當鐘三小姐是條捷徑,怎麽反倒變成了難關?
……
鐘良材端着酒杯,站在書房的窗內,看着高湛秋推着潘子安走進了後園,老畢招手安排着警衛接人,再客客氣氣的送走了高湛秋,而“三小姐”全程靜靜目送着。她和姓高的相處了一天?看起來還戀戀不舍…鐘良材将杯中酒一口幹了下去。
老畢:“大少爺,三小姐還沒吃過晚飯,先送去小廚房了。”
鐘良材擺擺手,老畢退了出去。
他一次次走到茶室,又折回書房,憋在窗前來回踱着,不知不覺又喝了幾杯酒,口幹,又喊老畢:“怎麽還沒吃完?出去浪了一天,連口飯都沒混上麽!”
老畢聞出了酒味,尋思着大少爺向來有節度,喝酒也不過一兩杯小酌,這難道是生意上又遇到煩心事了?比起關心潘子安有沒有吃完,老畢更在意大少爺有沒有喝多:“剛才上來還沒聞着酒氣,這才一會兒功夫,大少爺喝了多少酒?這對身體可不…”
鐘良材看老畢不回答,反倒開始啰嗦自己喝酒的事,索性不問他了,徑直下樓去。
潘子安正喝着面條,聽到腳步聲以為是老畢下樓來,頭也不回:“畢叔,我可餓壞了,還有剩的就都…”
鐘良材:“你是飯桶麽,吃個沒完!”
潘子安凜然一抖,是他!資本家!不假思索,搶時間似的端起面碗,将剩下的面條,連湯帶水的一口嗦了。
老畢在旁也不敢再多嘴說酒的事,将潘子安送上樓便帶着警衛躲開。
潘子安吃得太急,打起了嗝。鐘良材站在面前,她又不敢出聲,可又憋不住,竟一嗝比一嗝響,直打得她難受無比。他袖手旁觀就算了,又何必杵在面前看她笑話,不多久,潘子安的臉便漲得通紅。
子安氣鼓鼓擡起頭:“你…還要看多久?嗝!…這樣…很不禮貌!嗝…”
诶?等下...她看錯了麽?鐘良材笑了?他剛才是不是笑了?他在她頭頂,端着酒杯,偷偷笑話她了麽!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