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入園
入園
昨夜良璞幾人回來時略有輕傷,幸虧榮華臺裏留下了鐘家的私家醫生,只是又折騰了陳醫生大半夜。
二十多年前,陳醫生還是一名軍醫,混亂中跟着一股敗兵逃至香港,開了一家小診所,與鐘家老爺識于微時,良材的腿傷,當年也是在他的醫術下才得已保全。
後鐘家發達,更對他照拂頗多,如今他的診所早已聲名在外,随便出診一次的車馬費都有七八塊大洋。即便如此,陳老醫生本人也是難請的,但他唯獨對鐘家特殊,只要鐘家召喚,無有不至。
良材吩咐警衛請來了陳醫生,老先生略顯疲憊,但仍然溫和有禮。他仔細看了下潘子安出血的部位,笑道:“不妨事,只是要多受點疼,再包一遍就好。只是三小姐,莫要再輕動自己才好。”
子安以為自己聽錯,他怎喊自己三小姐?姑姑借口稱病的時候,她在半山別墅裏,也跟着見過這位老醫生,他明明是認識自己和良玉的,為何現在故意叫自己是三小姐?
陳醫生重新包紮一番,順便換了一次藥粉,殺的傷口疼痛,叫子安也顧不得想其他。
結束時,陳醫生囑咐鐘良材:“若要下床,還是讓三小姐坐輪椅的好。”
良材稱謝,囑老畢安排車子送陳醫生回家好好休息。老畢早準備好了車與診金,雖然陳醫生與鐘家關系緊密,但鐘家從不讓陳老醫生白跑,早已成了規矩。
子安醒來便一直憋着,現在已有些尴尬,但又不得不開口:“我…怎麽洗漱?”
偏不巧,這小樓什麽都好,安全又隐蔽,就是廁所離卧房遠,在茶室的右邊,這樓層的另一頭。日常鐘良材不覺得麻煩,是因為他起床後就離開卧室,一般只在茶室或書房,倒是方便的。可現在有了女人,就顯得麻煩了。家裏也沒有輪椅,自己也抱不動她,這該如何是好?
不久,老畢從外返回,說道:“大少爺,潘姨太來了。”
鐘良材如釋重負,說道:“哦?正等她來!”
潘姨太穿了一身大紅蝴蝶花廣緞旗袍,腳踩一雙黑色皮鞋,踏的小樓的樓梯聲聲脆響。她這派頭不像是來探病,倒像是剛從哪家闊太的麻将桌上贏了錢似的。潘姨太跟在老畢後腳,人還未過書房,聲音卻先到:“大少爺,我家子安...嗨,瞧我這記性,該是三小姐,她醒了吧?”
鐘良材:“二太太來的正好,快帶你家的三小姐去那邊盥洗室。”
老畢叫了警衛進來,把子安抱走,同時囑人去盡快置辦輪椅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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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良材對潘姨太雖然禮節有度,但心裏實際是看不上她的矯揉做派,平日裏都盡可能避開她。于是留下老畢支應,自己叫了車外出。他要去九龍找良璞,這半天工夫,喬七那邊應該是已經有說法了。
潘美珍本是上海人,年輕時嫁了一個軍官,跟着移居重慶。前面幾年過的挺不錯,家裏也有傭人伺候。可誰知,那任丈夫是個短命的,身後留下一點家當,根本支應不了她往後許多年的太太生活。人到中年不得已,才又開始拿起了畫筆,勉強靠着結識過的那些軍官太太們,為圖風雅偶爾買她的畫,以畫資來度日,日子過得大不如前。
偏這時候,上海淪陷,哥嫂都撒手人寰,撇下兩個孩子來投奔她,她哪裏養得起?本就對子安、子寧這兩個吃白食的姐弟生疏,當時更加沒有個好臉色。
萬萬沒想到,這兩個小災星卻是給她行了個大方便。哥哥的好友曹作家熱心,竟在重慶被日機輪番轟炸時,找到了些門路,買到了幾張車船票,冒險送來。她便也沾了哥嫂遺孤的光,蹭了一張票子,一同離開重慶。先搭火車抵廣州,再乘船入港,雖說跟着曹作家一家老小颠沛流離,卻也保住了潘家三條性命。
也因此,在她借着為鐘小姐教繪畫課的機會,順勢攀上了鐘家老爺這根高枝時,才會想到要拉扯子安一回。香港不比上海與重慶熟人衆多,她也怕在此地孤身無傍,想要多一份保障,便軟磨硬泡,讓鐘老爺招子安入府做了個小翻譯。
鐘老爺本打算從生意場上退下來,本不需要翻譯,但架不住新人嬌媚,權當多養個侄女,每月不過二十大洋薪水,也就讨了姨太太歡心。
如今,子安不知怎麽開了竅,上工沒半個月,就搭上了大少爺,潘美珍此刻心中正歡喜,別提多得勁了。至于子安有沒有受傷吃虧,她才不覺得是什麽大事,攀高枝總得有點付出嘛。只要子安能吃定了這位拿事的大少爺,還愁鐘府有誰會小瞧她這個姨太太?
雖然心裏盤算的那樣,嘴裏出來的話卻是假惺惺的關切:“子安吶,你昨晚可真吓壞姑姑了,瞧瞧你這腿,哎喲,可心疼死了。”
潘子安自從在重慶見識過姑姑對自己和子寧的冷心冷血,早就不屑與她交集,要不是看在血親的份上,她是根本不想與這姑姑再見面的。
若不是因為子寧随曹伯伯的兒女一同入了香港的學校,尚需要銀錢供養,她也不會接受姑姑的安排。否則,何必勉強自己天天與她相見,看她在鐘府演這姨太太的戲碼。
子安知她假意,也假笑道:“是嗎?怎好讓姑姑心疼?”
潘美珍裝的更疼惜了,不惜親力親為,幫子安擰毛巾擦洗。子安雙手撐在結實的洗漱臺上,右邊大半個身子斜靠在牆上,才勉強單腿站住。
潘美珍:“說什麽傻話,我就是替你爸爸,也該心疼你。唉,大哥是個狠心的,怎麽能撇下兩個孩子就…子安吶,你要好好的,也不枉我帶你們兩個逃了出來…”
呵,她當自己是小孩子那樣好哄騙?分明是曹作家出錢出力,哪裏就是她的功勞?曹作家當她真管着自己和子寧,才多準備了一人的票,否則哪有她的份?子安不拆穿她,卻讓她賣了乖。父親那樣厚道的一個人,怎麽會攤上這樣的妹妹?
潘子安不想再聽她颠倒陰陽,打斷問道:“你知道鐘良材為什麽也叫我三小姐?”
潘美珍急忙捂住子安的嘴,檢查盥洗室外的警衛并沒有反應,才小聲道:“等回了卧房,我再說給你。”
子安煩她這套作為,總像時時刻刻演戲似的。
待警衛幫忙把子安搬回卧室,撤出去後,潘美珍才說話:“你先告訴我,昨夜怎就被當成良玉給抓了去?”
也是,潘姨太昨夜在宴會上大放光彩,應酬到半夜才抽出空,來後園相看,小樓裏只剩下鐘家父子三人、老畢和陳醫生,無一個外人,誰也不會跟她多說。她是只知後果,卻不知前情。
潘子安:“姑姑不記得了麽?爸爸的遺稿還沒有印刷成書,那新來的趙先生是專做報業的,定認識人,我是去找他的。”
潘美珍:“趙先生?新聞署長家的?那不是良玉的未婚夫麽?哦…找他能成什麽事,我替你去找他爹,那個署長,不更好?”
潘子安心裏笑話,姑姑才做了幾天的姨太太,得了幾分顏色就忘了身份,不過是鐘老爺養在身邊的一只花孔雀,哪裏就能支使新聞署長?連她一個小女孩都知道,自古以來都是官瞧不起商,即便是鐘老爺,也不會随便去新聞署長跟前說嘴的。姑姑這話說得恐怕她自己都不信吧?
潘子安:“姑姑若真能說動署長,那敢情好的。”
潘美珍只想拿幾分長輩的勁,怎會真的想攬事?話頭趕緊轉了個彎:“就算是找那趙家的,也不至于就被認錯了呀?”
潘子安:“說起來,恐怕也有姑姑的份。您送良玉那麽貴的羊毛披風就算了,何必破費也送我一模一樣的?”
潘美珍恍然大悟:“啊,怎會這麽巧?那幫子人,憑着衣服就敢抓人?真是害人吶!”
潘子安:“那麽好的披風,也不知丢在哪了,可惜了。”
潘美珍:“惹禍的東西,丢便丢了!姑姑寧願被綁的是良玉,也不要你去,你才是我親親的。”
潘子安恍惚間覺得姑姑有了錢以後,似乎也沒那麽冷血了。
剛對她有些改觀,卻被潘美珍當頭一盆冷水潑下來:“但是子安吶,只有姑姑心疼你抵什麽用?姑姑說到底是個沒本事的...昨夜裏,他們鐘家人商量着,要你就裝成是良玉在這裏住下,以免那幫子人打回來報仇。那幫子人死了幾個,絕不會輕易放過鐘家的,既綁了你,便認了你,你得替良玉做陣子三小姐。”
“什麽?!”
潘子安不信,富貴人家就這樣随便糟踐人,合該她替別人受着?誰又跟她商量了?怎就知她願意演這誘餌?荒唐!無恥!
潘美珍見子安似乎要激動起來,急忙安撫:“姑姑也不願意把你丢在這裏,昨夜裏我就鬧了,他們哪裏聽我的?那鐘老二是個混的,把他老子的話都不放在眼裏,當面就敢罵了我,說什麽咱們倆上海來的女人,淨吃他們家的白米飯,我哪能和他一樣?”
潘子安心裏明鏡似的,恨自己剛才竟被姑姑一番假言假語就軟了心。想來昨夜,那幫男人早拿捏了自己的小命,姑姑得了人家的好,又豈會為了她去跟飯碗過不去?
她不喜歡鐘府裏的人,那裏都是和她兩個世界的人。但至少這小半個月,她見識過鐘良材如何做事,雖然他眼高于頂,總拿着大少爺的派頭,但至少也算是個正派的、講道義的商人。卻沒想到,他和鐘良璞竟是一樣的,手段都是黑的,只不過他黑的更讓人看不出!她原來只怕鐘良璞,現在她更怕鐘良材了!
潘子安:“呵,怪不得…鐘良玉知道麽?”
潘美珍:“鐘良璞今早晨就回半山了,說什麽也不準良玉出門。她得了便宜還鬧呢,說剛認識了岑小鳳,約定好了要去拜師學藝的,她現在啊,估計被關在哪了。”
潘子安:“他們做戲倒是做全套的。”
潘美珍讪笑道:“誰說不是,要我說,反正良玉也不惜命,讓她鬧去,她也該吃點苦頭!”
鐘良玉是鐘府裏最能笑罵潘姨太的,礙着她是鐘老爺的掌上明珠,潘美珍一直忍讓着,心裏卻早恨上了。
潘子安:“姑姑知不知道,我要在這裏演多久?”
潘美珍:“聽鐘良材的,他說這裏雖然目标大,但他包管你安全。你總之也要養傷,不好再挪動,只要安全,在哪裏都一樣。薪水是加倍發你的。”
潘子安笑道:“哦?那姑姑就先去替我預支了薪水吧,送到曹伯伯家裏去,子寧的學費和吃住錢,都要還給曹太太。如果多出來些,也給曹太太,請她幫子寧買身冬衣。”
潘美珍:“好說的,我今天就着人去辦,早讓你們姐弟跟我住到一起,你若早依了我,今天也不用擔心兩頭。”
子安是絕不信姑姑會照料子寧,也絕不會讓子寧沾染鐘府這灘渾水,只希望子寧能寄住在曹伯伯家裏,也做個求學問禮的人。
潘子安:“還是勞動姑姑親去一趟吧,子寧心重,別人去,他會多想。”
潘美珍:“好好好,你只管養傷,子寧那邊,我就跟他說留你在半山小住了,也免得他學業上分心。”
潘子安嘴角微微一笑,姑姑倒是說話周到,淨能安排她們姐弟倆。
潘美珍踢踏着小皮鞋,風姿綽約的扭動着腰身下樓去了,她本就不是個會照顧人的,過來就是傳話交代一番,辦完事還要去茶樓打兩副牌九的。
房間裏只剩下一個子安,這後園的小樓周遭靜悄悄的,誰知竟然和戰火下的上海和重慶一樣危機四伏。
她有些羨慕鐘良玉,不愁生計,又有父兄珍愛,一切替她謀劃。
她有些挂念子寧,新學堂裏都好不好?只有她好好活着,子寧才能好好活着。她也要學着為子寧盤算謀劃,讓他也如良玉那樣,不愁生計,在姐姐的珍愛保護裏長大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