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好奇
好奇
自從鐘良材多年前盤下了倉庫和紡織廠,便從鐘家的半山別墅裏搬了出來,在跑馬地的榮華臺開府另居。因為跑馬地近一年內有許多大陸富商搬來,逐漸聚居形成了氣候,而他的生意多與這些人有交集,便将此處房屋産業內外重新修飾了一番。
這裏不像半山別墅有那麽多女眷親屬,他的居處翻修後更商務些。鐘家的對外交際便也跟着,都挪到了他的榮華臺。鐘老爺雖逐漸轉到幕後,但盤根錯節的政商關系還需親自維護,便也時常到榮華臺來走動。
半山別墅裏的女眷,則只帶出來一個新納的潘姨太,恰潘姨太是個執畫筆的女人,頗有才名。被鐘老爺帶進了交際場,更如魚得水,不過月餘,名聲竟比正房更響亮。
鐘家的慈善宴會,原只是每逢年底的一次排場,借着為大陸義捐的名頭,把相熟的富商豪紳湊齊交際一番,實際是為着來年的生意提前鋪路。
但今年有些不同,竟引來了許多避居香港的文化大家和演藝名流登門。文化界多是慕潘姨太的畫家身份而來;演藝界則是為着結交鐘良璞,以求影院排演而來。所以榮華臺今晚這場晚宴,倒是比往年更別開生面許多。
往日前廳若是獨留父親一人,必應付不過來,如今有了潘姨太在旁,前廳正是觥籌交錯、好不熱鬧。鐘良材便不急着回前廳,讓老畢去傳了話,再安排手下去叫私家醫生過來。
之後,才帶着高湛秋和幾個警衛拐進後園一處隐蔽狹窄的小樓。這小樓只有兩層,每層可容三兩房間,外牆土灰暗沉,大門緊閉,樓外也并無警衛,從外觀上看與傭人樓無異,十分不起眼。但內裏樓梯與門廊卻盡是白漆金邊、紅木雕花,看上去明亮奢華,倒是全然不同。
高湛秋從小在英國長大,初回香港,尚未見過如此的中式豪華,不免多看上幾眼。
只見一樓被門廳就空占了大半,在香港這寸土寸金之地,能舍出大半層做入戶門廳倒是少見。一樓偏旁看起來像是個私廚和小舞廳,從旋轉樓梯上到二樓,則正對着一間開放的茶室,鐘良材帶着他進了茶室,兩個警衛自動止步,一邊一個停守在茶室門外。
鐘良材徑直打開茶室左側內門,進了一間書房。緊跟着又打開書房內門,這才走進了最裏邊的一間卧室。
高湛秋把懷裏的女人小心放在床上,回頭望,原來這三間房竟是靠內門連通,而卧房這樣深如鐵桶一般,倒是安全的很。他正稀奇二樓這構造竟沒有浪費一寸空間在走廊上,實在巧妙。
不多久,聽得茶室間傳來老畢回來的聲音:“大少爺,陳醫生到了。”
鐘良材人已在書房,說道:“請他進來。”
陳醫生提着急救箱,跟着鐘良材進了卧房。
老畢則将高湛秋從卧房請出,帶到茶室去坐,關上了內門。他斟了熱茶水,恭恭敬敬遞上,和顏悅色笑道:“高先生之前的邀帖,是我這個老家夥忘記了呈給大少爺,不知有沒有耽誤了高先生什麽經營,實在是罪過。”
Advertisement
高湛秋自知一府老管家在大宅院裏的份量,禮貌着傾身接過茶水,微笑說道:“不敢當,初來乍到,哪有什麽經營,您多關照。”
老畢躬身笑道:“高先生折煞我,大少爺今晚恐無時間招待,不如跟我去前廳,那裏人多熱鬧,您也不算白來一遭。”
高湛秋呷了一口茶水,遲疑着回道:“倒是好的,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三小姐。”
老畢眼睛微眯,知他說的是卧室裏那位,既然大少爺未挑明,也輪不到自己在此處多嘴,便笑着回道:“無礙,您大可前廳事畢,再返回這裏,有我在,警衛今晚不會攔您。”
高湛秋估摸着二少爺收拾殘局,晚宴結束前,未必能歸來,自己若坐在這茶室裏傻等,倒是白白浪費了交際。便放下茶杯,随老畢往前廳去了。
卧房裏,潘子安還在昏迷中,陳醫生先替她止血。鐘良材守在一邊,靜靜等待,他有點不明白自己,現在為何因一個小翻譯而緊張。
他更不明白,這個小翻譯來到鐘家才小半個月,一直跟在父親身後謹小慎微、畏首畏尾的,他本瞧不上這種小家子氣,未給過她好臉色,而她似乎也有意躲着除了父親以外的鐘家人。
可今夜她在這場遭遇裏卻有些視死如歸,除了摔倒時大叫了一聲,再無任何哭喊,生死關頭竟有勇氣擋在自己身上,此刻倒真對她有幾分好奇了。
莫不是真如老二說的那樣,上海女人都有點本事,她有意趁機攀附自己?也是,潘姨太既是她的親姑姑,難保她的侄女不同她一樣的心思,要從老到小的攀纏着鐘家。
今夜若不是自己代良璞去見那夥匪人,她可能攀纏的就是年輕風流的鐘家二少爺,而不是他這個跛腳的大少爺罷!她若真存了這樣的心思,倒是委屈她,呵!
陳醫生給潘子安做好消毒、包紮,最後打了幾針藥劑,才算處理完,略顯疲憊的說道:“處理好了,她只是受驚又失血,昏睡過去了,天亮就能醒來。但腿上這傷口有些麻煩,暫時不能行走了,要恢複好些時日。也有可能留疤,以後恐怕不好再穿短裙。後日我再來換紗布和上藥。”
鐘良材讓警衛帶陳醫生去外面客房休息,今夜留他暫且住下,因不确定良璞晚些回來時會不會也帶了傷,總是有備無患的好。
房間裏只剩下他和潘子安,這居所沒有女主人,又是商住兩用,所以也不便招聘女侍。她這半邊衣裙血跡斑斑,該當換下來才是,叫她姑姑來?此刻前廳上,怕是離不開她那左右逢源的姑姑。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倒是可以趁機試探她到底有無攀附之意。
他冷靜的脫了潘子安的外裙和皮鞋,扔在門邊。好在這時是香港的冬季,子安內裏還穿着一層短衫短褲,不至于被全看了去。鐘良材用濕手巾擦洗了她的手臂與腿腳上的血跡,才用被子重新蓋住。
這夜之後發生的一切,子安全程渾然不知。
翌日清晨醒來,潘子安睜開眼睛,先看見了白色房頂中央一只黃銅吊燈,她凜然一抖,乍以為那就是船頭那只昏黃的燈泡。
若不是耳邊同時聽見了留聲機播放着輕柔的薩克斯音樂,她還以為自己在船上。呼,一場噩夢。
“你醒了。”
潘子安正想要搞明白自己在何處,循着聲音側頭去找,只見一個男人站在暗黑窗簾的後面,正倚在床頭一處避光的牆面上。子安眯着眼睛,被窗外的日光直射,一片光暈,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覺得聲音熟悉,但那人還帶着些剛起床的鼻音,她不太确定是否猜對。
子安半撐着上半身,極不舒服的一個姿勢追問道:“誰?誰在那裏!”
那黑影裏的人,緩步近前,毫不避諱的撈起她的後背,把一旁的空枕頭墊在她豎起的頸後,給她安置了一個舒服的背靠。
果然是鐘良材,她沒有猜錯。他今天換了一身衣着,規整的白色襯衫外面套了一件棕色的羊毛西服馬夾,馬夾胸口裏別了一只懷表。他俯下的時候,那表鏈垂下蹭到了她的臉頰,冷飕飕的帶着寒氣。他剛才站在那裏做什麽?在看自己嗎?她遲疑着低語道:“鐘…鐘良材?”
鐘良材安置好子安,從她身邊撤回床邊,雙手交叉在胸前,頗有深意的看着她。呵,有點意思,這還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之前在父親身邊偶有交道,她都只客氣的稱自己“鐘先生”。此刻,她乍然從一個男人的卧房醒來,似乎也毫無嬌矜扭捏,他過去倒是小瞧了她。
“潘小姐,今日怎不叫我鐘先生了?”
他有意站在床邊一處,正好抵住了直射在子安眼上的日光,好讓她看得清。
子安打量了他一番,鐘良材的襯衫整齊的塞在西褲中,看起來禮貌儒雅。他雖然是跛腳,但腿卻很長,站立靜止時,倒也顯得正直。視線向下尋去,才發現床邊一側好似有人躺過的痕跡,剛才沒有發現,難道昨夜旁邊睡了人?
她不回他,反問道:“這裏是榮華臺?”
他:“自然。你受了槍傷,不能挪動。”
她:“這是你的卧房?”
他不回應,玩味似的盯着她的臉。
潘子安坐正身體,靜靜環視房間一圈,又掀開被子淡定的查看了自己的身體。傷口處很明顯是專業的醫療包紮,應該是有醫生處理過,而自己的手腳血跡全無,應也被人擦洗過,內襯衣褲都原樣還在。
從容做完這一些檢查,她重新蓋好被子,并不氣惱,也不看向他,只是冷冷問道:“昨晚鐘先生也睡在這間?”
他之所以不出聲,既是想觀察她,也想要她自己發現這一切。
鐘良材同樣冷冷回道:“不可以?”
潘子安卻低頭哼笑一聲:“呵...怎會?這本就是鐘先生的房間。”
說罷,子安想挪動下床,卻不想這一動,腿邊又傳來比昨晚更鑽心的疼,傷口似乎是開始鬧炎症,發腫發硬。她不免忍不住,“嘶”了一聲。昨夜還不覺得怎樣,卻沒料到一覺醒來竟下不了床,這可如何好?
鐘良材不管她,仍站在窗與床之間,不動聲色的看着她。他倒要看看,這上海來的小女人,是否和她那媚态百出的姑姑一般,受傷卧床倒是使手段魅惑男人的好時機。
潘子安也不出聲,雖然她有些氣惱和尴尬,但必須自己想辦法,絲毫沒有求他幫忙的意思。她重新仔細打量身邊,發現床後角落裏支着兩根閑散的拐杖,幸好鐘良材也是個跛腳的,他家裏各處倒是都有備用的拐杖。子安伸長胳膊,吃力的向後取出那兩柄拐杖。很好,這兩根拐杖的頂部把手是約有半尺長的粗木,大可以受力支撐起自己。
她忍着疼,緩緩把雙腿挪到床邊,右腿先下,再把左腿慢慢拎出,好在傷的是大腿,小腿無事。默不作聲,一邊一個,撐起兩柄拐杖,顫抖着試圖站起來。剛喜不自勝,以為找到了辦法站起來,想要嘗試邁出一腳,不邁還好,這一伸腿,卻“砰咚”一聲朝前栽下去。
子安沒料到,自己的左腿根本使不出力,這一栽倒,有種皮肉尚未結痂便又被扯開的撕裂痛感,她終于扛不住疼,“啊”的叫出聲來,傷口紗布上已溢出一小圈鮮紅。
鐘良材對她心有芥蒂,本無意去幫扶,見她這副不求人的倔強氣,倒有幾分像他小時候,自己剛跛腳時也如她這般硬扛,不肯開口求人。他終是看不下去,上前把她環腰貼身摟住,如昨晚跨門檻那樣,靠着自己的左半邊身子的力量,把她半抱起來,動作頗溫柔的放在床上。
他出了力,有些微喘,但語氣卻帶着點戲谑:“你倒是敢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