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來路
來路
九龍倉碼頭正是白日落貨最繁忙的時候。近年各地烽火四起,物資需求旺盛,而此時只有香港是太平洋中難得的一片自由港,因此汽車、醫藥、布匹、糧食、燃油等物資不斷随着貨輪從香港進進出出,催生了磅礴的港口運輸業。
這業态下又主要分海關水警、內外船商、碼頭工人、港口倉儲四班人馬,這幾班人魚龍混雜,既通力合作,又相互制衡。
鐘良材五年之前就看好了港口倉儲的生意,不惜重金從洋人手裏買下了一處碼頭倉庫,沿用“華豐”的老商號。因為租金實惠、辦事靈活,又與碼頭上的廣東工人商會“榮慶堂”管事的喬七交好,早就賺回了本,且盈利頗豐。
喬七的“榮慶堂”管着九龍倉碼頭的千餘號廣東力工,是碼頭最大的一個堂口。另外還有六七百福建力工,則歸另一個商會“鴻升堂”管。
這粵、閩兩大堂口為搶生意,時常有小股械鬥。港英警力有限、應顧不暇,索性默許堂口自治。也因此,逃兵、匪徒、流民皆趁機混入其內,白天裝貨卸貨,夜裏偷盜搶掠,也插手賭博、暗門子的勾當,俨然形成了兩股勢力。
鐘良璞雖然兩年前在油尖旺幾處繁華地帶開張了賭場和影戲院,也打出了點名號,但在喬七眼裏就是個生瓜蛋子。喬七不過是看在鐘良材的“華豐倉”給他頗多回扣好處,對良璞假客氣三分罷了。
喬七:“良璞老弟,莫說你活人死人的一個都沒撿回來,手裏連個物件也沒有的,就找上了榮慶堂。昨晚就算真是我手底下的買賣,那也是幾個不聽話的,才會算計你們華豐倉的人,這種孬貨,死就死了。”
鐘良璞比喬七年紀小十多歲,稱他一聲喬大哥,但傲氣驕橫卻在喬七之上。
鐘良璞:“喬大哥,那幫人是沖我來的,未必是沖我大哥的華豐倉,只怕是你手底下管賭場的那夥。我鐘良璞貼點錢不要緊,但打死了人,別再跟榮慶堂的兄弟們起了什麽誤會,就不值當。”
喬七是會打馬虎眼的:“哈哈,跟死人談什麽誤會,讓他死去!”
鐘良璞:“不瞞喬大哥,為首的幾個溜了水路。”
喬七喝了口茶水,幾個壯丁前來問話,他先支應了,把良璞一班人都晾在一旁。
良璞見他磨洋工,火氣上來了:“那為首的,說的可是孝敬您!今天趕緊來,也為着要問問喬大哥,究竟是華豐倉的利錢給少了,還是牌桌上咱們抽多了份子?!”
喬七漫不經心的朝腳下呸了一口茶沫,嘴歪着笑了一下:到底是個二十出頭的毛小子,沉不住氣,說話塞牙的很。
喬七:“這地界上,誰跑急了不說兩句孝敬話?良璞老弟莫急,他們既然折了弟兄,短時不會再來,咱們慢慢的查。榮慶堂和鐘家的飯碗,誰也不砸誰的,可不興講話傷了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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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璞本是來找榮慶堂算賬,反倒被喬七教育了。喬七本就是個老油子,哪是他初來乍到就能拿捏的,但他氣盛不服,心下發狠,念着以後遲早要找機會端了喬七。
良璞有些吃癟,但現在查清事情要緊,換了個口氣:“說的是,我想喬大哥也不是那樣人。這不就急着來查麽!盼着您這幾日,快快查查手底下,少沒少哪號人物?或者有沒有那一夜發達的?就是可疑的。”
喬七:“不難辦,只是良璞老弟認定了那人是榮慶堂的?”
良璞:“那幾人都是說粵語的。就算不是榮慶堂的,也該有相熟的人在堂口裏,總能摸出來。”
喬七:“呵…良璞老弟哪知道我們這行的日子艱難。前些日子,觀塘區的牛頭角碼頭那邊早就聚了一夥上海人,這夥人從西貢下來,都是有些家底的,肯砸錢買各堂口的勞力。榮慶堂和鴻升堂手底下閩粵兩幫子人都被買走不少,咱們也不能擋兄弟們的財路。昨夜裏你們在銅鑼灣做的買賣,離那牛頭角倒是更近。”
良璞見他話裏還想推脫,跟道:“管他是不是牛頭角的,若是從榮慶堂翹出去的,正好抓回來,殺幾只雞儆猴。”
喬七:“哈哈哈哈,好說,好說。”
......
鐘良材趕到華豐倉辦公室的時候,良璞已抽着煙,等在裏面。
良材:“去過榮慶堂了?喬七怎麽說的?”
良璞:“媽的,遲早端了他榮慶堂!”
說罷,把嘴裏剩下的一點煙頭,往煙灰缸子裏狠狠掐死。
良材:“他不認?”
良璞:“他不認也得認!一萬塊大洋就這麽不明不白的丢了,可氣!”
良材脫了西裝外套,踱到窗前,往人聲鼎沸的港邊望去:這九龍倉碼頭,一如既往的生意興隆!
太古、怡和等外資公司的貨船就占滿了大半港口,剩下小半港口則擠滿了官辦輪船招商局的,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勢。另外,還有幾家民辦船運商號從洋人手裏購入的一些舊貨輪,也零星停靠在碼頭,但還不成氣候。每只貨輪的碼頭運輸工就需要一百號人,船員與倉管又要一百多號人,這許多貨輪究竟養活着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盯着船運這塊蛋糕?
良材:“你怎麽看那姓高的?”
良璞:“那個香蕉人?他不說自己是個英國來的船商?說起來,哪一家的?太古還是怡和?”
良材:“都不是。”
良璞又點了一支煙:“大哥也覺得他可疑?”
良材:“你不覺得,昨晚他來的太及時了?”
良璞回想昨晚後來發生的事。大哥和小翻譯撤走後,避風塘來了一小夥人,幫他壓住了船上的火力。他得了勢又沒有大哥牽絆,更放肆了,本來預備撤退的,卻又想打回去,非把那幫水匪滅了不可。
就是偏巧看到趙汝成也在那避風塘下,剛回香港還沒經過什麽大事,靠在牆角被吓壞了。想着這人是未來的妹夫,良璞雖小他幾歲,卻反過來要護着他,便分出兩個家仆先把趙汝成送回家去。走前,良璞叮囑他把今晚的事爛在肚子裏,不許跟任何人講,那趙汝成把頭點成了搗蒜。
等他再帶了剩下的兩三鐘家家仆準備打回去,才發現先頭跑來幫忙的那幾個陌生人早沖下岸邊,把船上的人打沒聲了。良璞到了岸邊,想拿回錢箱,再抓幾個匪人要口供,卻什麽都不見了。那陌生人說,為首的黑帽人把岸上的屍身和錢都搶走,上了船往海裏跑了。鐘良璞氣得在岸上跺腳,這幾個人雖說救了自己,但也幫了倒忙!
良璞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吐了個煙圈出來,然後又伸手把那煙圈打散:“豈止來的及時,說約好了都信!他麽的,那水匪是長了三頭六臂?打了那麽多死人,一個屍身都沒留,錢也卷走了!”
良材:“你一無所得,卻還得感謝那姓高的。”
良璞:“就是!我自己回頭再去打,至少還能搶個死在岸上的,也好找喬七認一認,也不至于在榮慶堂聽他胡掰扯一上午!”
良材:“姓高的看起來年紀跟你差不多,可以找你的人也打聽打聽他的根底。”
良璞昨夜回榮華臺時,見過那姓高的,說辭是昨晚從海關大樓與洋人應酬出來,開車經過銅鑼灣上面的告示打路時,正好撞見了良璞帶人提着錢箱,行色匆匆從馬路上往岸邊奔。他認出了鐘良璞,便留着心眼停在避風塘後面相看,見情況不好,就臨時決定出手幫忙。姓高的一行,當時有兩臺車,四五個人,去避風塘支應自己的是他的蔣姓表弟和幾個親信,他自己則繞回告示打路上冒險接應大哥和小翻譯。
昨晚事起的急,良璞只顧着惱恨一無所得,所以也沒細細思量那姓高的說辭。現在想想,姓高的何時認識的自己?怎想不起來自己和這號人交際過?莫不是賭場和影戲院裏見過?是該好好查查他。
良璞:“嘶…說起來,我看他昨晚挺緊張那小翻譯,他們認識?”
良材也在回想,昨晚高湛秋走時,還說了句過幾日再來看望三小姐,似乎是對子安有些特殊的,眯着眼說道:“必定不認識,他一直叫的是三小姐,恐怕也當她是良玉了。”
良璞想起了那小翻譯,笑話道:“有意思...大哥,你打算跟那小翻譯就這麽黑不提白不提的?”
良材:“她那姑姑上午便去榮華臺了。”
良璞:“哦?也該讓她做點好事,以為鐘府的姨太太是白當!呵...對了,大哥,你們倆什麽時候的事?”
良材:“什麽?”
良璞:“你和那小翻譯!她昨晚能舍身護着你,我倒是沒想到。你們認識才幾天?!”
良材差點忘了自己編的诓,但也只能繼續把這謊話編下去:“哦,我對她也不錯,她對我好也應當。”
良璞:“大哥,你可想好了,良玉很讨厭她,将來姑媳麻煩是少不了你的!”
良材:“那就先讓她為良玉做點好事。”
良璞笑道:“大哥,可別随了老頭子,被沒來路的女人給迷瞪住,她們這種逃命來的能有幾個真情?”
良材覺得良璞這話說的不像二十出頭的,倒像個情場吃過虧的,莫不是背着家裏在哪裏談了什麽女人?
良材:“爹啲是不是也該給你談親事了?”
良璞把二郎腿“啪”的放下,說道:“不可能,早就警告老頭子不許插手我的婚事。就他張羅的那些千金小姐,要麽讀多了書無趣的很,要麽幹脆大字不識,成天後宅裏琢磨着怎麽管住我!”
良材也不打趣他,他年紀還小,哪認識幾個女人,随他胡吣去。
不知道待會兒回去榮華臺,潘子安會不會鬧?他早看出來,她和她姑姑并不親厚,潘姨太未必真能說動她。萬一她要鬧,自己又該拿什麽跟她商量?這事說到底,跟她也無關,算是白白牽累她。
呵,如果她不鬧,是不是就恰好證明了她真的是存着攀附之心?正好印證了良璞的話,逃命的女人哪有什麽真情,無非都是利用。
也不知道老畢有沒有買到輪椅?他晚上可不想再費勁去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