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
第 37 章
回到擎劍峰, 周硯便向人打聽這個荷花池,才知道原來這個池塘位于女弟子住的青蘿峰和青雲峰後山之間,有個十分好聽的名字, 叫綠芙池。彼時他并不知道這少女是誰,只在心裏稱她為綠芙。
那些天,少女離去時的回眸一眼,一再出現在他腦中, 還有那首《長相思》,每逢夜深人靜, 總在腦中徘徊。他不懂埙,但蕭他是擅長的, 每日總要吹奏好多遍,以致季夜一度懷疑他是不是和哪個姑娘好上了。
這日他終于按捺不住, 天還未亮便偷偷溜出了擎劍峰,可惜不熟悉路,好不容易來到綠芙池時, 朝霞已開始散去, 只有一池碧葉迎着晨風輕擺。他有點失落,坐在那塊大青石上吹起了《長相思》,沒想到快曲終時,池的那一端, 有人用埙悠悠和了一段。
自那日起, 周硯只要人在雲宮, 每日清晨都會溜到綠芙池。那少女的豆莢小船,通常從青蘿峰山麓駛入池中, 來到池塘中央即止,就這一小程距離, 已足夠她采集一囊池上水,偶爾,她的豆莢小船上還會有一頭白色的靈鹿。而周硯則在池塘的另一端,靠近青雲峰。
于周硯來說,那少女撐着小船流連于荷花叢中采池上水,是世間最美的畫面,即便宮中最厲害的畫師也描摹不出其中的萬分之一。他沒有打擾她的想法,如此美好的畫面,不該被任何凡夫俗子亵渎,他只遠遠看上一眼,便足夠了。
每當她采完池上水,撐着小船離去時,他都用簫聲相送,而那少女,也時常以埙回應。每日的這一刻,是周硯最期待的時刻。直到那日,皇後賜婚的聖旨送到雲宮,他和一衆男弟子跟着湊熱鬧,才發覺他每日期待見到的少女,竟然是聖女東方月。
而她,即将嫁給周炀。
自那日起,他再沒去過綠芙池。
綠芙池的相遇,是周硯打算藏在心裏一輩子的秘密,此時也只是提到第一天的偶遇便打住了,“……然後你便撐着小船離開了,東方策每日喝的茶,都是用你采的池上水烹的。”
白鳶卻黛眉一挑,恍然道:“原來你從那天開始就喜歡上我了。”
怎麽看出來的?
周硯噎住,心裏莫名一慌,到底是哪裏露出馬腳了?明明剛才自己只說了那天清晨見到她采池上水,其餘的一句沒提,她是怎麽看出來的?雖然心虛,嘴巴不能承認,還裝出一副怎麽可能的模樣,“哪有?你想多了,少自作多情。”
白鳶卻指了指他身後的一只多寶格矮櫃,“不然的話,你把我的模樣刻出來做什麽?”
周硯疑惑地回頭,櫃子和平時一樣,放着書和琴譜,還有一些筆硯,不過這會還多了些雜物:幾柄大小不一的刻刀、一些刻好的印章、小人、小動物。
周硯還待細看,白鳶的手已探了過去,然後在他面前攤開手掌,“這是東方月吧,睹物思人還不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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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掌心裏,橫放着一條豆莢小船,小船上坐着一少女,正彎起玉臂替自己簪荷花,這雕刻不同于他往日消遣時刻的木雕,用的是上等的象牙,船上斜擱着的木漿還可以取下來,甚是精致。
周硯的臉刷地變了色,不明白這玩意他藏得好好的,怎麽忽然出現在這裏,“這……我……我……”我了半天也沒接上話,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白鳶看着手中精致的雕刻,笑得眉眼彎彎,“啧啧,真漂亮。上回在溪頭村,我讓你幫我刻一個,你還裝清高不願意,原來早就有成品了,還是象牙的。”
周硯的臉開始發燙。
正難堪之際,小滿如及時雨一般提着食盒進來了,“呀,小王爺,你怎麽坐起來了?你這會身子還虛弱得很,快躺下。咦?白姑娘也來了,您和小王爺一起用飯嗎?衛家廚子今日特意熬了人參雞湯,還做了春餅……”
白鳶說不用,起身告辭,“我已經用過飯了,你主子才醒過來,是該補補身子,你好生伺候。”臨出門前,兩手攏在袖子裏,對面紅耳赤的周硯雲淡風輕地道:“周硯,你不必不好意思,芸娘說過,天下男子皆好色,見了我這樣的美人沒有不心動的,你不是第一個。這象牙雕我很喜歡,謝謝了。”
周硯:……
好一會,周硯才想起來,“哎,我也沒說給你啊,你怎麽不問自取?”
小滿嗤地一笑,“小王爺,晚了,人家都走了。”
周硯磨着後牙槽問小滿,“這象牙雕怎麽會放在多寶格?明明之前我收在匣子裏的。”
“許是船上濕氣重,我前兩日發覺那梨木匣子像是要發黴,便把裏面的東西取出來。”小滿一邊把食盒裏的東西擺到矮幾上,一邊唠叨,渾然不覺他家主子如刀一般的眼神,“衛家的侍婢已把匣子拿去熏香了。小王爺,你就別小氣了,大不了再雕一個就是。”
這是他小不小氣的問題嗎?周硯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到水裏喂魚,“以後未經我同意,不得把我的雕刻随意拿出來。”不過話才說完,便覺得自己多慮了,所謂的以後……不過區區四個月而已,他頓時洩了氣。
外頭有沙沙的聲音傳來,小滿推窗一看,“呀,下雨了。”
春天的雨,一下便沒完沒了,纏纏綿綿下了三日。
因一直下雨,江水湍急,船走得慢,眨眼已是三月下旬,這個時候本該抵達宋洲的,仍得走上幾日才到。
這幾日裏,白鳶心中煩郁,便是入夜了也難以入眠。她知道,這都是因為雨天的緣故,雖讨厭,但也無可奈何。夜深人靜之際,船上衆人都睡熟了,她獨自來到船頭甲板上,悠悠吹響手中的埙。絲一般的細雨打在臉上,有些許涼意,埙聲嗚嗚咽咽,轉瞬随風消散在江面。
一曲将畢,隐約有簫聲響起。這幾日周硯的身體要休養,她特意選了這個時候獨自吹埙,就是不想周硯分神,且這簫聲有點遠,決不是周硯。白鳶心中一動,在黔安鎮時,周炀曾吹蕭引她現身。
她把埙挂回腰間,極目望去,附近江面上停泊的船大大小小十來艘,桅杆和船尾都挂着牛皮燈籠,星星點點分布在江面,并無異樣。可她并不敢放松警惕,畢竟是在船上,還是衛如初的船,她和周硯一樣,不想連累衛家。凝神靜待片刻,簫聲又消失了,除了江水拍打船身的聲音,江面平靜如常。
許是哪條船上的乘客,夜來無事,聽到埙聲一時技癢吧,白鳶輕舒一口氣,回了房間。只是這一夜依舊輾轉反側,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朦胧中感覺身體飄飄蕩蕩的,睜眼發覺原來自己正坐在一條豆莢小船上,身邊全是半人高的荷葉,咦?這兒莫非是周硯說的綠芙池?她忙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衣飾,果然是白色的,再細看,袖口上繡着一朵鳶尾,和當初被芸娘救起時穿的一樣。
四周無人,她百無聊賴中解下挂在腰間的埙,可是看着那埙,她一時愣住,這只梨型的埙質地細膩、輕巧,并不是她如今的那只陶埙,放在嘴邊試了一下,音質也比陶埙順滑,只是才吹了一段,驀然間天色一暗,竟然下起了暴雨……
白鳶驀地睜開眼,哪有什麽池塘荷葉,她仍是在衛家的船上,只是外頭确實傳來陣陣雨聲,她推窗望去,果然雨勢大了起來,豆子般的雨打在甲板和檐蓬上,噼啪作響。本就濃稠的夜色,因為雨勢漸大而更深沉,穹頂似塌了下來,沉沉壓在江面上。
白鳶順着夜色遠眺,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黑壓壓的江面上,多了十來條箭船,走在最前頭的幾條箭船,正将其中一條客船團團圍住,看模樣是逐條船搜查。她飛快取過門邊的鬥笠戴上,拍醒在甲板上守夜的小厮,吩咐他即刻把船上所有人叫醒,自己則來到船頭。
須臾,周硯和季夜也來了。
“這架勢,定是周炀追來了。”季夜單手搭在額前,劍眉緊鎖,“還好白姑娘你發現得早,他們的船離咱們至少還有兩裏,咱們的船調個頭,順水而下,他們不一定能追得上。”說罷自己也有點不确定,又補了一句,“至少天亮前追不上。”
周硯凝眸看了片刻,緩緩搖頭,“不可,船現在不能動。”
季夜奇道:“這是為何?”
“船一走,便是此地無銀,告訴周炀咱們在這條船上。論速度,咱們這船定然比不過箭船,逃得了一時,最終還是會被追上。”
“可是咱們不走,難道要在這兒等着周炀過來嗎?衛公子還在船上呢。”
周硯道:“不錯,正是因為衛公子在船上,咱們不能連累他。”
正說着,衛如初已撐着傘小跑到甲板上,“莊、莊公子,發生何事了?”雖然已得知周硯的身份,但為了穩妥,衛如初還是喊他莊公子。
周硯示意衆人回船艙說話,又讓衛如初吩咐下去,所有人不得點燈,随即意簡言赅告知衛如初,周炀的人很快會追上來。
衛如初從未經歷過這種事,雖早就打定主意追随周硯,但心裏免不了一陣慌亂,強裝鎮定道:“一切聽從莊公子安排,不滿您說,我帶來的仆從裏,有好幾個練過拳腳功夫,周炀的人來了,咱、咱們也不必怕他……”
“甚好。”周硯笑了笑,又問:“你的人裏面,有水性好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