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周硯有點意外, 他從來沒往這個角度想過,“說得也是……”
白鳶又道:“我如今就挺好,有芸娘和喜兒, 他們把我當親人,我也當他們是親人,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去哪裏就哪裏, 無拘無束誰也管不着,我有什麽道理羨慕東方月?”
周硯忽然明白了, 怪不得她失憶後一直想不起以前的事,因為她潛意識裏根本不認同東方月的一切, 甚至在說起東方月時,都是用第三者的口吻, 于是失笑道:“以前我母親總說我叛逆,其實你才是真正的叛逆。也許你還是東方月的時候,就厭倦了那樣的生活, 打心裏想逃離雲宮的一切, 所以失憶後你一直想不起來以前的事,因為你潛意識裏根本不想再做東方月。”
“原來如此……”白鳶若有所思,怪不得她如今連穿的衣飾都只愛穿黑色的,須臾忽然道:“哎呀, 如果這樣的話, 那《丹方錄》我可能再也想不起來了, 那可如何是好?”
周硯無所謂地聳聳肩,“時也命也, 老天爺如果不想讓我活過八月,咱們也沒辦法不是?”
白鳶眨了眨眼, “可我如今不想你這麽早死,要不這樣,你給我講點雲宮的事,看看我能不能想起什麽。”
周硯卻是注意到她話裏的“如今”兩個字,難道在“如今”之前,她希望他如期死掉了?
周硯有點無奈,但再一想,這也不怪她,畢竟兩人第一次見面時,他就告訴她自己時日無多,她也坦白得很,就是沖着他的銀子來的。他報仇後與她成親,然後在預期中死去,把家財留給她,是他們合作時就談好的條件。可如今她不希望他按時死去,這說明什麽?
一個人如果對另一個人有了好感,自然會産生留戀。
笑意漫上周硯眼角,他抿了口茶,從雲宮弟子們的作息開始,到每三個月一次的考核,悠悠說了起來。
“一衆男弟子裏,周炀和我的術業最出色,每回考核,總是我與他争第一。天子自己沒有子嗣,但他其實很喜歡孩子,每年開春時,總會召幾個宗室弟子到宮裏住上兩個月,好讓宮裏不那麽冷清,或許從宗室子弟裏挑選繼承人的念頭便是打那兒開始的吧。周炀比我大兩歲,小時候我和他還能玩到一塊兒去,後來進了雲宮,許是争習慣了,都想壓對方一頭……”
年輕人嘛,難免心高氣傲,尤其他和周炀,無論年紀和出身都差不多,碰到一起,總想争個高低。時間久了,他們這些世家弟子裏自然而然也分成了兩派,每次課業考核時都暗中較勁,鬥個你死我活。尤其周硯,因為每次考核,除了負責出題的各位長老,所有雲宮弟子都會出席,女弟子們會站在挂着帳幔的廊亭下觀看。
他希望那個女子,看能到他贏。
只是,這一切在皇後給周炀和東方月賜婚後,便變得沒有意義了。
“周炀為了贏我,私下裏經常向蘇止讨教,打量我不知道呢。不過我也不傻,他找蘇止,我就找東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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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鳶好奇道:“為什麽你能找東方策?我記得你說過,東方策晚年的時候,并不直接教導弟子,也甚少露面。”
“因為他曾教導過我的兄長周钰,我剛上梵音山那會,兄長便帶着我去拜見了東方策,或許是愛屋及烏,又或許我的脾性對他胃口,老頭子對我還算照顧,只要我問到的,他都知無不言,有了好東西也不忘偷偷喊我到青雲峰。他知道蘇止偏心周炀,便私下教我一些連蘇止也不會的東西,我用簫聲控制蟲子的本領,便是老頭子教我的,連這根蕭也是他送的,別看這蕭黑不溜秋的不怎麽起眼,它可是麒麟骨所制。”
怪不得能驅使毒蟲,白鳶又問:“蘇止如此偏心周炀,他是周炀的師父嗎?”
“不是。皇後未出閣前便和蘇止認識,蘇止雖也是世家子弟,不過他的母親好像是個伶人,所以不被蘇家接納,蘇止年幼時過得很是艱辛,但他天賦異禀,進雲宮後得一位長老賞識收為正式徒弟,幹脆便脫離蘇家留在了雲宮。原本以蘇止的出身是沒有資格進雲宮的,據聞是皇後暗中幫了他。所以,蘇止向來對皇後言聽計從。而周炀是皇後的外甥,蘇止自然會偏幫他。”
“原來如此。既然你和東方策相熟,那你也認識東方月了?你給我說說東方月吧,她在雲宮的生活是怎麽樣的?我記得你說過,雲宮裏有白色的靈鹿?”
按白鳶的想法,她聽了東方月的事,沒準會想起點什麽,就像她之前夢到被周炀追殺那晚的情景,其實不是夢,是真實的記憶。但她并不知道,東方月在雲宮地位超然,普通的男弟子根本連她一面都沒見過。像季夜,只是在皇後賜婚的懿旨到了梵音山,東方月接旨時遠遠見過一面。
但周硯并沒有告訴她這些,反正季夜這會不在,他無需隐瞞自己其實早就見過東方月。
“是有好幾只白色的靈鹿,你養的那只叫珊瑚,聰明乖巧。你師弟東方冥養的那只叫明珠,物似主人,特別調皮搗蛋,還小氣得很。只因我有一次說它長得不如珊瑚好看,好幾次我去找東方策時遇上它,總是故意帶錯路捉弄我。不過說起來,我第一次遇見東方月,便是因為明珠……”
有一回東方策得了一壺好酒,特意喊他上青雲峰。東方策喜歡下棋,時逢盛夏,兩人在山頂邀仙亭的紫藤花架下對月而坐,一邊下棋一邊飲酒,幾只靈鹿在一旁惬意的踱着小步。也正是那一回,東方策替他蔔了一卦,得知他二十歲時将遇一劫,這劫兇險,他還破天荒為他扶乩問蔔,最後乩盤上出現的圖案,是一只蝴蝶。
“化繭成蝶。”
許是蔔卦的結果不太好,東方策兩道白眉緊緊擰起,但周硯那會并沒意識到他将遇到的這個坎有多高,反倒勸他,“人生在世,誰沒遇到幾個坎的時候,便是這會愁壞了,該來的還是會來,何必想那麽多。杯中有酒,豈能辜負,喝完再說。”
喝完酒,已是月上中天,周硯堅持要回男弟子住的擎劍峰,東方策随手召了明珠過來,叮囑它送周硯下山。山路黑魆魆的,起初周硯沒在意,加上喝了酒,腦子本就混沌,待走了老半天還沒到,這才覺出不對勁來,一看那靈鹿是明珠,知道又是它有意捉弄,他又氣又好笑,叉腰想罵,明珠已倏地跑得沒影了。
周硯深一腳淺一腳胡亂走了一段,腦袋愈發昏昏沉沉,随意找了個地方躺下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耳畔傳來嗚嗚咽咽的樂聲,伴着樂聲入耳的,還有流水汩汩、葉子沙沙、鳥鳴啾啾……
仔細分辨了一下,是有人在吹埙,曲子是《長相思》。
周硯緩緩睜眼,一片青綠的荷葉赫然闖入眼中,似帳篷般撐在他腦袋上,他揉着眼睛茫然坐起身,天色将亮未亮,天邊的雲層裏透着淡淡的金芒,周遭碧葉連天綠水蕩漾,原來自己昨晚竟是在池塘邊的一塊大青石上睡着了。
池塘很大,水面全是荷花,荷葉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盡頭,埙的聲音從池塘的對面傳來。周硯一時迷茫起來,平時從青雲峰下山,從未見過這個池塘,這究竟是哪兒?
正疑惑間,埙聲戛然而止,随之而來的是嘩啦啦的劃水聲。
周硯坐在青石上,凝目望去,一條豆莢小船自荷葉叢深處緩緩駛出,一名白衣少女坐在船中,雙手搖槳,嘩啦一下,小船便漂出老遠,水波蕩得兩邊的荷葉簌簌作響。
雲宮宮規深嚴,所有弟子的服飾和顏色都是統一的,男弟子一律青竹色,女弟子一律月白色。這少女穿着女弟子的服飾,看來自己還在梵音山了。
少女将船停下,自腰間摘下一只水囊,伸手拽過一片荷葉,手指捏着荷葉的兩端,小心翼翼将荷葉上的露珠倒入水囊裏,如此反複了幾次。
原來她是在采集池上水。
周硯忽然想起,有一回在東方策那兒下棋,老頭子曾說過,他喝的茶,皆由每日清晨的池上水所烹,看來這少女是在替東方策采池上水了。
看那纖麗的身姿,容貌應當也是出色的,周硯一時來了興致,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撥開荷葉,自葉縫中觑去,可惜晨曦微弱,離得又遠,看不真切。
須臾,露水采夠了,那少女掰了一朵半開的粉荷,輕輕插入鬓邊,臨水顧盼,滿意地捋了捋及腰的長發,随即兩手把漿往水裏一撐,豆莢小船便麻溜地調了個頭,在小船堪堪駛入荷葉叢中時,少女似有所感,忽然回頭往周硯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便是這一回眸,周硯如夢如醉,再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