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此後數日,風雪不斷,往往走一日得歇上兩日,行進得極慢。周硯身體恢複如常,提出讓白鳶坐馬車,但白鳶不喜歡呆在馬車裏,寧願迎着風雪沿路觀賞景色。最後三人協商一致,每人半晝輪着坐馬車。
如此又走了兩日,終于到了一個叫溪頭的小村。
“咱們今晚在這兒借宿一晚,我打聽過了,這裏離黔安還有一百多裏路。這該死的天氣……”季夜一邊拍打身上的落雪,一邊朝周硯道:“等雪一停,咱們得快馬加鞭了。”
今天已是二月初九,他早前吩咐過手下,打聽了雲宮的消息後,二月初七在黔安碰頭。可這半個月來風雪沒消停過,他們一路緊趕慢趕,仍是沒能趕在初七那日抵達黔安。
溪頭村,顧名思義是附近一條河流的源頭之地,周邊溪水環繞,只是因着寒冬,溪流大多已結了冰。他們借宿的人家是對老夫妻,算得上殷實人家,有兩個女兒,均已外嫁,地方雖簡陋,但勝在夠寬敞。那老叟年輕時是個做陶瓷的工匠,如今年邁了手腳不靈活,只偶爾做些簡單的陶碗陶碟,墟日時拿到鎮上換些谷物瓜果,屋子裏堆放着許多新舊不一的陶器。
已連續多日餐風宿露,難得今晚有瓦遮頭,衆人都好好捯饬了一番。用過晚飯,小滿煎茶,三人坐在檐廊下小憩,主人家養的一條小黃狗也懶懶趴在白鳶身旁。
院子圍着籬笆,院中有兩棵柿子樹,葉子掉光了,只剩了光禿禿的樹枝。雪停了,月斜如勾,映着一地銀霜,四野靜谧,偶爾傳來幾聲鴉雀低鳴。季夜盤腿靠坐在廊柱邊,專心致志擦拭他的劍,周硯就着油燈的光,手握小刻刀雕刻手中的一塊木頭,白鳶則抱膝而坐,逗弄那只才半歲的小黃狗。
小黃狗忽然翻了個身,四爪朝天,将毛茸茸的肚皮亮了出來,來回搖動小尾巴。白鳶咦了一聲,“它這是做什麽?”
小滿一邊舀着茶湯一邊笑着道:“它這是喜歡白姑娘,想讓你摸它肚皮呢。”
“真的嗎?可它才第一次見我呢。”白鳶覺得有趣,伸手在它肚皮上來回摩挲,暖暖軟軟的,小黃狗十分享受地半眯着眼睛。
季夜瞥了小黃狗一眼,嘀咕道:“定是只小公狗,不要臉。”
“這狗啊,只要看對眼了都這樣。”小滿想起昭王府裏他負責喂養的那條大狼狗,輕輕嘆了口氣,“也不知府裏現在如何了。”
周硯一邊擺弄着小刻刀,一邊漫不經心道:“放心,有季長史在呢。”
季長史便是季夜的父親。季夜的手頓了頓,離開昭國已半個月了,不知父親身體可還好,王府事務繁多,但願他撐得住。
“這是什麽?”白鳶看向周硯手中的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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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硯把木頭托在手心,輕輕吹了幾下,将多餘的木屑吹走,“好看嗎?”
白鳶接過細看,原來他刻的,竟是正在伸懶腰的小黃狗——兩只前爪伸長,屁股高高撅起,嬌憨可愛唯妙唯俏,“呀,好可愛。周硯,你真厲害。”
“嗨,這有什麽。”小滿盛了一碗茶湯遞給周硯,“公子刻的小人才厲害呢,他照着季公子的模樣刻過一個,那才叫像呢,簡直是縮小了的季公子,哪天公子也給白姑娘刻一個。”
白鳶想起她潛入梅花塢的那晚,在他書房裏見到的木雕,果然大多數刻的是人,她略帶希冀地看向周硯,周硯卻只笑笑,低頭喝茶。
白鳶不滿地撇撇嘴,暗道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個木頭小人,随即看到他腰間的蕭,興致又起,“周硯,我要聽那晚的曲子。”
周硯有點無奈,自那晚過後,每到夜晚白鳶就提出要聽他吹蕭,他擔心蕭聲又會引來刺客,每次都拒絕。只是今晚雪中賞月難得閑适,他也有點技癢。
擡眼間,見到屋裏牆上挂着的物件,心中一動,起身進屋取了出來,往白鳶手裏一塞,“只有簫聲,難免單調了些。”
白鳶詫異地看着手中的陶器,巴掌大小,深褐色,像一只平底的雞蛋,刻着古樸的魚紋,內裏空心,腹上有六個小孔,頂端上也有一個孔。
“這是什麽?”
周硯盤腿坐下,“這是埙,音色樸拙獨特,和蕭最為相配。”
“可我并不會吹埙。”淩霄殿裏的樂師從未吹奏過這種樂器,白鳶還是第一次見到埙。
周硯卻沒搭理她,橫蕭而吹。
簫聲一起,小小的庭院便變得鮮活起來,連那兩棵光禿禿的柿子樹,仿佛也舒展了起來。
那熟悉的感覺又來了,白鳶坐在檐廊邊,擡頭看天幕上那彎而淺的下弦月,一時怔怔出神,在簫聲悠悠奏完第一個段落,餘音将斷未斷之際,白鳶下意識捧起手中的埙……
小滿詫異地眨了眨眼睛,“白姑娘,你……”
他想問白鳶,你剛才不是說不會吹埙嗎,可才張嘴,便被季夜捂住了嘴巴,示意他別出聲,小滿只好把話憋回肚子裏。
正如周硯所說,蕭聲清冽婉轉,埙音樸拙空靈,兩種音色揉合在一起,是最完美的結合。
待最後的餘音消失,白鳶睜開眼,茫然看着手中的埙,好片刻才擡頭看向周硯,“方才……是我在吹奏?”
周硯默不作聲,眼裏卻有淺淡的笑意。白鳶又看向季夜和小滿,兩人回過神來,鼓掌贊道:“白姑娘吹得真好。”
白鳶輕啊一聲,不可思議地看着那埙,“我……我竟然會吹埙……”
此時老叟端了一盤幹棗過來,白鳶忙道:“老人家,這埙可否賣與我?”
老叟笑着擺手道:“姑娘喜歡拿去便是,這埙又不值幾個錢,是我早年燒的。以前我那小閨女未嫁時喜歡吹着玩,後來她嫁人了,這埙便再未被人碰過,今日難得遇上知音,是它的造化,比挂在牆上蒙塵好多了。”
白鳶忙向老叟道了聲謝。周硯端起碗喝茶,兩眼卻看着白鳶,她将陶埙捧在手裏左看右看,不時放到唇邊輕吹幾下,仿佛孩童得了個新寶貝,他的嘴角不由微微翹起。
冷不丁咚的一聲,一只幹棗落到碗裏,濺了他一臉的水。他咬牙看向季夜,季夜不懷好意地看他一眼,又看看白鳶,擠眉弄眼,張嘴無聲地道:你小子,有事瞞着我。
周硯回了句:你管我?擦幹臉上的水,面無表情地別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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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裏地之外的小道上,停着一輛寬大的黑蓬馬車,一小隊身着衛甲的侍從立在雪地中,忍耐着刺骨的寒意,他們不知道馬車的主人為何忽然吩咐停車,也不知道他何時會再啓程,他們只能毫無怨言地等待着。
而他們那位年輕的主子,此時正站在小道邊的山坡上,借着微弱的月華遙望遠方,秀氣的臉上透着淡淡的迷茫。
“世子,時候不早了,趁着這會雪停,得上路了。”燕遲一直守在他身後,這小山坡是個風口,即便這會雪停了,風仍嗚嗚咽咽地吹着,似能穿透衣物,凍得人直打哆嗦,他忍不住小聲道:“前面就是溪頭村,或許能趕在天亮前抵達,讓大家歇上半日,補充些草糧。”
已經連續趕了三天路,再不歇息,即便人能熬,馬兒也熬不住了。
周炀似回過神來,輕輕嗯了一聲,可身子卻沒動。他不走,燕遲也不好離開,只好搓着兩手繼續等。
須臾,聽到周炀呢喃似地道:“方才……我真的聽到埙聲了……”
剛才一隊人馬本來走得好好的,世子忽然喊停,下了馬車徑直跑到山坡上,燕遲追上去問發生何事,卻被喝令不許出聲,原來是世子聽見有人在吹埙。可是……他站在世子身後聽了許久,除了風聲,什麽聲音也沒有。
“世子,只是風聲罷了。”
“不!”周炀說得很絕對,“是埙的聲音,我真的聽到了。”
燕遲不再作聲,畢竟那是世子心裏最隐秘的痛,他只願世子能盡快忘了那個女子,一心一意配合皇後,奪得儲君之位。
又過了好一會,周炀才轉身往馬車走去。
路上積雪厚,山路崎岖難行,待一行人趕到溪頭村,天色已大白。
侍從們解甲休整,将馬牽到溪邊飲水吃草,又在空地搭帳篷,埋鍋造飯。燕遲到村裏巡視一番後,挑選了一戶人家讓周炀梳洗歇息。
許是昨晚那隐約的埙聲,讓周炀心緒不寧,随意用了點飯食後,獨自在小院中走走。籬笆圍築的小院在午後寧靜詳和,光禿禿的柿子樹上仍挂着殘雪,偶爾被風吹動枝幹,落到泥地裏。那對年邁的老夫婦,在屋裏一邊收拾一邊絮絮低語扯着家常,無非是天什麽時候放晴,春耕要準備些什麽……
周炀側耳聽了一會,忽然生出點羨慕來,少年夫妻老來伴,說的大概就是這樣子吧。不可避免地,雲宮那個女子的一颦一笑,再次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