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一年前的上巳節前夕,芸娘聽聞常來淩霄殿消遣的一位香料商人包了船要去鎬京,芸娘想着喜兒他爹這些年來一直沒消息,想去鎬京打聽打聽,況且鎬京到底是大周京畿,去見識一下也好。于是征得商人的同意,帶上她一同上路了。
芸娘在鎬京住了幾日,見識了京畿之地的各種繁華,遺憾的是,那個死男人還是渺無音訊。不過也有值得慶幸的事,她在香料商人的幫助下,尋得一位名醫,花了大價錢請他随船前往昭國,替喜兒看病。
離開鎬京的前一晚,天色突變,電閃雷明,轟隆隆下了一夜的雨。
第二日一早,大船剛剛駛進渭水,便聽船家哎喲一聲,芸娘彼時恰好站在船頭眺望兩岸青山壁影,馬上便明白船家因何事驚呼了,離岸不遠的灘塗上,一白衣人斜卧蘆葦叢,半邊身子泡在水中,不知生死。船家當即和另一名船工放了條小船劃到淺灘,将人帶回船上。
是名年輕的女子,胸口中了一箭,原本雪白的衣裙被染了一片猩紅。芸娘瞧那女子不過二八年華,因失血過多,小臉慘白晦暗,可即便如此,仍掩蓋不住她的天生麗質。芸娘在淩霄殿這麽多年,早已閱人無數,這樣的姿色,別說在昭國,便是天子腳下的鎬京也是絕色。
只是不知這樣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到底是什麽身世,又經歷了什麽,竟被人一箭穿心。
芸娘探了探她的鼻息,似乎還有一絲氣息,忙将那位郎中請出船倉。郎中查看了傷勢,搖着頭說救不了。這麽年紀輕輕的,芸娘于心不忍,一再勸說郎中盡力一試,郎中本也是善心之人,便實話相告,他可以放手一搏,但得用到她在鎬京買的千年靈芝,且她是胸口中箭,九死一生,即便他盡全力施救,也沒有多少成算。
芸娘聽罷,一時猶豫不決。不為別的,那朵靈芝是給喜兒買的,價格昂貴,關鍵是可遇不可求,若非那位香料商人恰好認識鎬京一個藥商,尋常人便是有錢也買不到。
恰在此時,白衣女子虛弱地睜了睜眼,似有若無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空洞無物,悲涼絕望,便是這一眼,讓芸娘下了決心,她咬咬牙,對郎中道:“便請您盡力一試吧,盡人事聽天命,救不救得回,且看她自己的造化。”
偏偏讓她遇上了,偏偏船上就有她請的郎中,還有她買的靈芝和藥材,這是上天的旨意吧,盡過力,能不能救活,她也問心無愧了,就當替喜兒積福吧。
郎中替女子拔了箭,用千年靈芝作引入藥,芸娘每日衣不解帶地照顧,三日後,那女子終于睜開眼。芸娘大喜,“姑娘,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告訴我,我好送你回去。”
可那女子只微微張嘴,艱難地說了個類似“月”字的發音,又昏睡過去了,此後幾日再沒醒過。
芸娘無法,她已離開昭國半個多月了,心裏實在記挂着喜兒,且淩霄殿也需她料理,她不能再耽擱了,于是只好将女子一同帶往昭國。快抵達昭國時,那女子終于醒了,然而人雖醒了,卻什麽也不記得,除了那件染血的白衣,身上也無任何物件,這讓芸娘很是犯愁。
郎中說失憶或許只是暫時的,養上一年半載,或許就記起來了。
既然郎中這麽說了,芸娘便好人做到底,将她帶了回淩霄殿。那件染了血的白衣,袖口有一朵用銀色絲線繡的鳶尾花,想起那日她曾說了個“月”字,芸娘估摸着,沒準她其實說的是個“鳶”字,芸娘本名姓白,于是便讓她随了自己的姓,叫她白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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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鳶詭異的身世經歷,讓芸娘直覺此事不宜向外張揚,回到淩霄殿,只說她是娘家遠房侄女,因家道中落,家中要她嫁給一個年逾六旬的老頭做填房,她不願意,偷偷随她跑來昭國。
就這樣,白鳶在淩霄殿安頓了下來。
這一年裏,芸娘也曾托人在鎬京打聽過,有無高門大戶家的女眷走丢了。當日白鳶身上那件絹絲白衣和袖口的銀線,芸娘一看就知道是極金貴的料子,白鳶的出身必定非同尋常。只是奇怪得很,鎬京的勳貴圈風平浪靜,并沒有人家尋找女眷。芸娘沒法,當日雖是在離鎬京不遠的渭水發現白鳶,但或許她和自己一樣,只是途經那兒罷了。
一年相處下來,她把白鳶當成了自己的妹妹,喜兒也很喜歡這個姐姐,芸娘相信,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既然是天定的緣分,便随緣吧。就算她一輩子記不起自己的身世,她便養她一輩子好了,權當多了個妹妹。
只是這丫頭有時也頗讓芸娘頭痛。白鳶看着嬌美,卻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好功夫,此外,她居然還精通堪輿命理之術,她給淩霄殿的姑娘們看手相,往往說得八九不離十。她除了不記得自己是誰,人情世故也不大通,行事有時頗為任性刁鑽,每每讓她既憂心又哭笑不得。
例如上個月初,她把都尉府老夫人供奉的一尊玉佛盜了回來,說都尉府那樣污穢的人家,不配敬奉佛祖。據說老夫人當時剛剛上過香,磕完頭後一擡頭發現玉佛沒了,頓時吓得魂兒都飛了,大罵兒子作孽太多,佛祖生氣自己走了。都尉大人第二日便捐了一大筆銀子給寺廟,全府上下至今仍每日吃齋。
前面便是冬苑,芸娘收回思緒,提起裙擺跨了進去。
冬苑種了許多臘梅,這會立冬已過,枝頭上的花苞卯足了勁兒,頗有蓄勢待發的意思,只等着天兒再冷上一丢丢便張揚怒放。有些客人喜歡庭院景致開闊,興致來了,還會即興賦詩作畫,時常将酒席設在院中,陳公子今晚便是如此。
芸娘臉上堆起笑意,正準備過去,卻見兩個姑娘躲在一株梅樹後不知在張望什麽,掩嘴吃吃笑個不停。她放輕腳步,上前用纨扇拍了拍兩人,嗔道:“你們倆這是做什麽?鬼鬼祟祟的,不是說陳公子鬧着要見扶月嗎?”
其中一人往那邊指了指,“這會不鬧了。”
芸娘疑惑地哦了一聲,透過枝葉瞧去,只見水榭邊的六角亭子裏,陳公子正把自己兩只手掌攤平,一臉癡迷地看着坐在對面的女子。
女子背對着芸娘,又被亭子的柱子遮擋,芸娘一時看不真切,奇道:“是扶月過來了?陳公子這是做什麽?他的手怎麽了?”
姑娘們笑着道:“那是白姑娘,正給陳公子看手相呢。”
芸娘聽了直撫額,不是讓她好好在屋裏歇息嗎?真是讓人不省心,還總改不了喜歡給人看手相的毛病。她正想上前把白鳶攆回去,卻被兩人拉住。
“別別別,那陳公子鬧了一晚,活該讓他吃點苦頭。”
那邊廂,陳公子兩眼直勾勾看着白鳶,“鳶鳶姑娘,你要看左手還是右手?或是……兩只手都看?”
眼前的女子不似其它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黑衣,倒襯出她的冰肌雪膚,唇不點而紅,雙眸璨若星河,她身上唯一的裝飾,是束發的紅縧子。他從沒見過如此美人,什麽扶月扶星,早就忘光了。
白鳶一手托腮,一手豎起一根手指,笑眯眯地看着陳公子。
陳公子道:“一只手嗎?那是左手還是右手?”
白鳶卻道:“三壺九釀春一只手。”
九釀春是大昭名酒,一個銀餅子一壺,陳公子微微一怔,可是眼前的美人正看着自己,巧笑嫣然,梨渦輕漾,別說一個銀餅子一壺,便是一個銀餅子一口他也願意,“鳶鳶喜歡就好。”
酒很快上了,白鳶纖長的手指捏着酒盞,先放到鼻子底下,閉起兩眼深深吸了一口,綿長醇厚的酒香直沖大腦,她輕嘆一聲真香啊,這才将酒盞貼到唇邊,緩緩将酒咽下。
她喝酒的方式和別的女子不同,別的女子或矜持或害羞,喜歡用袖子半掩着臉輕嘬一口。她卻不,旁若無人的,微微仰頭,露出修長白皙的脖子,喝得很慢,但每一次,總是将杯中的酒全部咽下,有時還會閉起眼,仔細感受那細膩香醇的瓊漿順着喉嚨緩緩滑入胸腔。
于白鳶來說,喝酒是一種享受。
于別人來說,看她喝酒,是另一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