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你聽過平陽這個地方名嗎?”顧運問司桓肅。
司桓肅觑顧運一眼, “清河郡先時就叫平陽,與之相對的方向過去還有個江陽。待你到清河郡就能知道,那城門外還立有前朝時候的門柱, 上頭就有關于平陽這個t地方的記載, 當地有些老人口中亦還稱清河郡為平陽。為何突然問這個?”
顧運捏一手着散亂的辮子,才做出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點點頭:“是了, 原來如此, 這就對上了。”
司桓肅愈發挑眉。
顧運眼睛亮晶晶, 用還可以活動的一只大拇指配合, 勾了勾司桓肅的衣袖子, 說:“這地方我知道,你說巧不巧,我曾經在一本書裏看到過,這乃是一處奇形險要之地, 是難以走出去的, 現而今我卻是知道了!”
她當真興奮之極,一想到以前看過的書中內容還讓自己無意中碰見,竟然有一種中大獎的感覺。
那頭, 司桓肅不置可否。
正高興着, 忽然感覺不對, 指頭上濕黏黏的, 顧運一低頭, 看見手指上沾了血, 再一細看, 居然血是從司桓肅袖口裏的胳膊往下流下來的!
顧運瞬間一驚,瞳孔一緊, 旋即踮起腳,伸出被纏成一團的手,往司桓肅肩膀上一摸,果然摸得濕漉黏膩的鮮血。
慌張說: “流了好多血,怎麽會這麽嚴重?我看看你傷口!”
他方才走過來到時候,其實顧運已經看見他肩上好像有傷,只是她觀察了司桓肅的表情,對方卻連一絲一毫的異樣都沒表現出來,所以下意識忽略了。
顧運看着這沾得慢胳膊的血,衣服都浸透了,差點沒兩眼一黑。
着急起來,腳下記得原地打轉,嘴裏念念自語,“怎麽辦,車裏有傷藥,外敷內服的都有,可是在車裏,馬車已經跑了。不對,要先止血。”
顧運推着司桓肅,沒推動。
司桓肅是冷眼看着,顧運一下變了一副模樣,慌亂和害怕從那雙眼睛裏流露出來,覺得頗為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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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這種情緒非常陌生,可說不清地腦子裏竟然産生了一種愉悅的錯覺。
是以神色非常自如淡然,聲音輕描淡寫,“緊張什麽,死不了人。”
顧運卻非常嚴肅,凝眉,眼睛定定看着司桓肅,抿緊的嘴巴裏吐出兩個字,“會死。”怎的以為血不會流光嗎!
她把卸了力氣的司桓肅拉到一處稍微隐蔽點的地方讓人坐在地上,說:“要把傷口包起來,不能再讓它出血了。”
邊說她先把自己兩只手的布條解開了,方便動作,
用什麽包?顧運看了一下自己的裙子,不能再撕了,在撕可就穿不成了。
想了想能撕的衣服只有上衣,外面短襖禦寒,好在中間還有層中衣可以用。
顧運看着司桓肅:“你閉上眼睛。”
司桓肅斜着眼睛,不以為意,一副‘你在開什麽玩笑’的神情。
顧運怒了,心裏簡直有一種皇帝不急太監急,白瞎操了一副心的感覺。
“閉!我要脫衣服了。”
這回輪到司桓肅側目了,他道:“顧九小姐,你有時候真叫人刮目相看。”
“你別說話了。”
下一刻,司桓肅感覺一雙手撫上她的眼睛上,還用力往下按了按眼皮。
顧運警告:“我沒說好,你就不能睜開眼,不然你就非禮,就是耍流氓,就是不要臉,我還會告訴家人,知道嗎?”
她的确和很多大家閨秀不太一樣,又頑劣又野蠻。不過還是太單純,就算他看了,難道還會怕一個顧家麽。
這在以前,在司桓肅的生活中,是絕對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的,除了休息睡覺,他必須時刻保持警惕,如果有人告訴他,說他以後會讓一個姑娘說閉眼就閉眼,司桓肅一定會把那進了水的腦子裏的水再幫他打出去。
但此時,在顧運“兇惡”的罵聲中,在那只手放下去之後,司桓肅只是略微不耐煩地啧了聲,并沒有睜開眼睛。
顧運脫下來外襖,把中衣脫下來,再把外衣穿上。
“好了,可以睜開了。”
手掌挪開。
那雙鳳眼微微睜開,冷淡又冰棱的光使整個眼睛尤為生動。
氣勢也淩厲了起來。
這位司指揮長了一對非常好看的眉眼,深邃,卻帶着高傲的距離感。
顧運把中衣塞給司桓肅,吩咐他,“撕吧,撕成一條條的。”
司桓肅捏着還帶着體溫的白色綢衣,神色有些古怪:“顧九,你在做什麽?”
“什麽做什麽?”顧運一臉茫然,又見對方動也不動,她原就有些性急,當即臉色現出不耐之色,不免催促,“你快點啊,我自己撕不開,不然也用不着你了,你是不是受傷了所以手上也沒勁了?”
司桓肅嗤地一聲冷笑,微微用力。
綢緞衣裳簡直不值一提,伴随着一道一道的“刺啦!”聲音,在他手中應聲繃裂,撕成一長條不斷開的布巾。
顧運調整了一下位置,跪直在司桓肅雙腿中間,用一種凝重的神情,檢查他左肩膀往下一點的刀傷。
這衣服上的血太多,又腥又黏膩,顏色都變成了深黑色。
顧運小心翼翼扒開司桓肅的衣裳,将司桓肅左手和肩膀全露出來。
才看見,那一條長長的大傷口,血肉淋漓,依舊在淌血。
都不知道先前司桓肅怎麽忍的,卻跟沒事人似的,一聲不吭。
顧運額上冒點點冷汗,後槽牙也不自覺咬緊。
可她的手卻一點都不抖。
布條拿在手裏,才往傷口上貼下去,就洇上了紅色的血跡,只管一圈一圈繞肩膀,将傷口纏得緊緊的幾層,最後再打一個死結。
長長噓出一口氣。
“好了。”
司桓肅穿上衣服。
顧運兩只手上全是擦不幹淨的血,不過現在也沒辦法,她忍着不适感,站起來繼續探路。
這裏到處是險道,稍不注意就容易走錯路,走錯路就容易遇見未知的危險,所以顧運準備按照那本颍川險集裏的走法走出去。
心裏邊回憶當時書裏那篇的內容,嘴裏嘀咕自言自語:“……入口開而闊,兩側石璧高而聳,對的上,的确是這種地形。入內愈而狹窄,僅容一人側身行走,往上看則是,陡峭山璧合如瓶頸,樹林豐茂,遮天蔽日,有鴉叫狼嚎之聲?……聽見鴉叫狼嚎,筆者是莫非是到這裏之後很快就晚上了?”
司桓肅問:“你念的什麽?”
顧運擡頭回說:“我方才說過的,前朝一位游學家游歷到過這裏,寫了一篇險集,我正好看過,念的就是裏頭作者寫的。”
“就是這裏了!”走了一會兒,前面果然出現能容納一人側身而過的小道路。
往着裏面走去,過了這道極為窄小,長十餘米左右的小道,一下就變得開闊起來。
不過開闊只說的是地面處,擡頭向上看,兩側都是陡峭山壁,山上長着成片成片豐茂的樹林,兩面山上樹叢都向着外邊生長,所以形成了一種合抱之勢,只餘下天井一般小小的空間,看向天空,白雲飛鳥,萬分震撼。
顧運看見天色泛烏,這才注意到好像已經下午,馬上就快天黑了。
剛在還在由衷欣賞由大自然創造的奇跡景觀,一見天色暗下來,在這外面,什麽鬼蜮可怕的念頭一下子從腦子裏閃現出來。
一秒鐘從自然風景頻道切換到深夜恐怖奇談,不外如是。
“了不得,司大人,天好像要黑了。”顧運挨着司桓肅身邊走,心有戚戚。
司桓肅腳步不停,瞥她一眼繼續走,嘴裏說:“顧小姐害怕?”
顧運腦子一抖,不答話反問說:“怎麽不叫顧九了?”
司桓冷冷看着顧運。
顧運連忙把眼睛移開,轉移話題,“這路怎麽這個難走,我又絆了一下,等天全黑了可怎麽辦。”說着說着,一下子真擔心起來,“你不知道,這裏晚上有狼。”
司桓肅:“我知道。先找個地方休息。”
顧運疑惑,“你又沒來過,怎麽知道?”
司桓肅淡淡:“我又不是養在閨閣裏的小姐,各處野外荒郊,溝壑野嶺,哪裏沒有一兩只狼,有甚奇怪?”
真是讨厭死,顧運懷疑他說話就是內涵就是炫耀,板起臉來:“行,找地方休息吧,我知道一個,請問司指揮大人有知道的嗎?”
司桓肅沉默不說話了。
顧運哼了兩聲,故意走到前面一點去帶路。
那山洞從半山腰而上,吐出的石臺上長着一個小樹,不走進難以發現。
畢竟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顧運把自己不明白的東西說給司桓肅聽,“那人寫,環山半維即為東,至此跨二十臺,再沿t此轉而往西面,入內,但見奇景環山洞。你可明白是什麽意?當時我打發時間看着玩兒的,又急着往後看結果,這處不懂也沒去問別人,現看背來更是糊塗了,半維是什麽?又何為二十臺?”
司桓肅擡眼看了看遠處的地形和他們現在的位置,道:“半維是一面山的四分之一距離。二十臺,也是古話的說法,大約是兩裏的距離,用在山旅中,又有‘臺階’,形容道路崎岖艱難,通常用‘臺’來表述。”
“原來如此,我們快些走,待會兒真的要看不見路了。”顧運吸收到信息,立馬催促人。
司桓肅辨了一下方向,兩人繼續走,跟着地形随時轉變。
一直走到顧運腳都酸脹了,終于,走完那“二十臺”,到了半山道。
顧運還來來回回尋摸标志小樹,直到鑽進一片參天大林,看見一個半人高洞口,才一拍腦門,恍然大悟,“我真是傻了!可不就是這裏,小樹會長的嘛,都成林子了。”
不過裏頭黑漆漆的,顧運可不敢亂鑽,便是看向身邊:“司大人?”
司桓肅卻說:“我去拾些幹柴,洞內視線昏暗,先查探一番。”
顧運同意,忙又說:“一起去。”在這種地方,還是和同伴一起行動才好。
兩個受傷的人一起去撿枯樹枝,四只手只有一只能用的,顧運負責蹦着到處找,看見了趕喊司桓肅。
先是:
“司指揮,這裏……”
“司大人,這裏這裏。”
“司指揮,這!”
沒一會兒:
“司桓肅,這兒還有!”
司桓肅站在那裏,看着顧運,一手抱着柴火。
顧運抓了抓頭發,“呀?拿不動了,夠了夠了,我們回去吧。”
回到石洞門口,司桓肅架好柴火堆,撿了些幹樹葉,拿火折子點着,把火生了起來。
火光在漆黑的山林子亮起來,顧運終于呼出一口氣,蹲在火堆旁邊烤火。
夜裏溫度開始降低。
顧運坐下來,就覺得再起不來了,又累,又餓,渾身疲憊,身上還痛,她只想好好睡一覺,然後睜開眼睛就到明天,能快點到清河郡,快點和姐姐兄長見面……
司桓肅已經躬身進了洞穴內,舉着一個燒着的木柴,把裏面仔細檢查了一遍。
等出來時候,見顧運已經枕在自己曲起來的雙腿,歪着臉睡着了。
柴火燒得噼裏啪啦,偶爾濺起來點點火星子,映着那張紅撲撲的小臉。
直到司桓肅揪着她頭發,把人弄醒。
顧運正睡得好,入了夢中,她的兩個丫鬟伺候她沐浴洗澡,給她按摩,姨娘在那頭準備了熱騰騰的吃食,笑着喚她過去……
一時頭沉沉,茫然醒過來,只看見自己身處深夜的野外,渾身髒兮兮,身上各處疼痛,還餓着。再看見司桓肅那張冷酷沒什麽表情的臉。
一時間簡直萬分難受,心裏頭瞥着一股火。
“做什麽推我!”
司桓肅說:“去裏面睡。”
顧運瞪着他:“我不去,我就在外面,在火堆旁邊睡。”
司桓肅表情沒什麽變化,但聲音好似淡了一點:“進去,我要滅火了,燒久了容易有危險,會引來豺狼虎豹。”
顧運忽地一下站起來,像被點了點爆竹一下完全控制不住,大喊大叫,發怒,“我說,我不進去!我就要睡在這裏,不準熄火!你為什麽要管我!有豺狼虎豹就有啊,我不怕行不行?來了就讓她咬死我行不行?!”
萬籁俱寂,二人對峙,須臾。
司桓肅點了下頭,“行,顧小姐願意睡,盡管睡。”
說罷,他轉身大步回了石頭洞裏。
顧運站在外面,站在火堆旁,深深地呼吸,冷靜地消化負面情緒,但還是難受得不行,眼珠子一顆一顆往下掉,憋都憋不住,她生怕發出聲音,不然那也太丢臉了,只能慢慢放緩呼吸,調節。
盤腿坐在鋪着幹樹葉的地上,顧牙齒咬開二次包紮好着的兩只手,發洩似的把髒污染血的布條一把扔進火堆裏。
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過去的。
再次醒過來,是被一聲兇狠的擊穿耳膜的狼嗥聲吓醒的。
當時的第一反應是真的有狼,第二反應是一個激靈要跳起來。
然後就被一雙手按住。
是司桓肅。
他動了動嘴皮,眼睛盯着一處,低聲說:“待在這裏別動,我去把它們解決掉,再讓這兩只畜牲叫,會召來狼群。”
顧運才發現原來自己不外面,是在石洞裏,誰把她弄進來的不言而喻。
她想拉住司桓肅,因為心裏異常內疚,後悔自己昨天不聽話,無緣無故亂發脾氣,但沒有勇氣說,沒臉說,因為司桓肅說得對,發現獵物的狼在呼喚自己同伴,現在不殺了它們,他們恐怕活不了了。
最終,她抿着嘴,呆呆看着司桓肅從腰間抽出他的刀,用一種極輕的腳步法,走了出去。
顧運甚至不敢去門口看,她心裏發抖,捏着自己又傷口的手掌心,渾然不知道疼,一下一下,數着時間,用一數到六十,再從六十數到一,如此輪回反複。
數到二十六分鐘時,屬于司桓肅的腳步聲重重踏了進來。
顧運飛快爬出洞穴。
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司桓肅從上到下,他緊握在手裏的刀,他披在身後的頭發絲,臉上,都沾了濃稠的血。
他看着顧運,說:“還記路麽?現在就走。”
顧運輕輕地開口,“記得,很近的,只要走出去,就能看見平陽湖。”
一股冷靜地勇氣充斥在她身體裏,她踉跄起來,卻一點不耽擱找路。
将寥寥幾句文字,與具體地方一一對應。
扒開掩藏的墳石堆,穿進只能匍匐而行小道,穿越而出。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東方從霧霭蒙蒙的雲層中探出頭來,灑落在平靜的平陽湖面之上。
波光粼粼,生動美好得叫人不敢說一句話。
顧運眨了眨眼睛,把眼淚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