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鮮花與火
鮮花與火
一部書卷,落進了畫舫熊熊燃燒的烈火之中。
桓喜腳下擰步矮身,便是将這本步溫平目光落點的書卷踢至他的指尖所及處,步溫平勉力将這書卷抓握,揮臂翻身,這時谷行良才終于發覺他們在做什麽,驟然回首。
“——飲下寒毒,他怎麽可能還能動。”谷行良喃喃,顧不得近處桓喜,當即将劍大力擲出,劍割破衣服、力透船板,半數沒入其中,将步溫平的右手死死釘在火焰燎灼之處。他悶哼一聲,不由自主地稍蜷身子,微微顫抖,實際雙目微閉,已只待黑暗降臨。
然而谷行良終究被二人隐秘動作晃過,稍慢一步,這被仔細僞裝完好的半部秘術,同時也在他們面前化作一道弧線,落入已熊熊燃燒的花船之中。
“你怎麽敢!”谷行良倏而低吼,額上青筋暴起,緊接着,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撲進了鮮花船裏。
“等等!”桓喜猛地伸手一抓,然而她右臂已斷,驟然前伸,不但沒能将谷行良留住,自己也猛覺劇痛。大船之上,尉遲浸目睹此事,嘶聲大吼:“不,別跳!!!”
然而俱已晚了,鮮花船中的大火,已将谷行良的身影吞沒。
桓喜猛地邁了兩步,覺得眩暈,便将闊刀于火上燎烤,再将斷臂按于其上。谷行良的劍太快,她斷處整齊,如此,為傷口止血倒也快速。
忽而,大船靠岸停下,想來是山賊們終于研究明白了如何操控船只。桓喜無力再去拿刀,但為步溫平拔起劍刃卻不費力,她喘了口氣,剛給他把手從火旁挪開,便聽有人正呼喝自己的名字。
她起身站到船邊,向外望去,只見河上有船疾馳而來,岸上也有幾人逐漸聚攏。
這些人都是熟面孔,為首之人正是桓溫佘。他幾步躍上船只,目光觸及桓喜斷臂,一時驚怒心疼全部浮在了臉上,已顧不得收斂自己情緒。桓喜松了口氣,不等他說話,搶先向船舫裏一指,又向河裏一指,道:“裏面一個活着,河裏兩個剛下去不久,大船上司水知道情況,拜托你了,二兄。”
說罷,也不待桓溫佘反應,話說一半,便徑自運起輕功,向城中飛奔而去。
與此同時,薛峥昌也上了畫舫,落在桓溫佘身旁,聽到了桓喜話音,想到自端午伊始緊趕慢趕這才行進千裏,速度雖比不得八百裏加急,但也已是最快速度,日夜兼程,這才在今日勉強趕上,不由微嘆。他背過身子,指揮手下幫自水中艱難露頭的讴查圖冶缰将人擡上救治,回頭便見桓溫佘已進了船舫之中。
他蹲在步溫平身旁,視線卻盯在步溫平右後頸的烙印處,與其幾近渙散的緩慢目光一觸,方才挪開。
“……原來他是天子暗衛。”桓溫佘喃喃道。
薛峥昌皺眉道:“暗衛?我還以為他們只存于故事之中?”
“或者死士、殺手,你想怎麽叫?”桓溫佘站起身來,敷衍地擺了擺手,“把他帶上,還喘氣呢,有救。”
桓溫佘将手下逐一吩咐,心中卻挂念桓喜,幾乎想直接将她留下的這個爛攤子暫且抛擲一邊,先去确認她的安危。
桓喜正踏步于屋瓦,向記憶中匆匆一瞥之下,隐約記住的煙花盛放之處疾行。
煙花之下,當時,秉燭一手将一只盒子塞入衣襟,另一只手一擡,便輕易放出了這支煙花。他微微轉頭,正向端木芷的方向看來。
端木芷本是話不多的性子,他腳步略點,上了畫舫,終于找見了大師兄,可卻一時并未想好該怎樣做。他一路經過十個畫舫,在火中來過幾回,衣衫已被燎烤熏黑,更是滿面黑灰、鬓發散亂,而自從跟上來的山匪們劫了車馬行後,實則在城內一路行來,已驚動了許多無關之人。
官兵、百姓、打手、江湖中人、做生意的富家子弟、幾名醫者,均在後雞飛狗跳,聲勢浩蕩混亂,不一會就會追至此處。無論他要做些什麽,應該趕快解決,再回去攘助桓喜。
“恐怒”仍在起效,端木芷心中此刻五味雜陳,既有“松弛清楚之感”,又有些他在此之下難以辨別的情緒。也正因此,他本該诘問,卻因記挂着桓喜情況,而正努力将自己抛卻在情感之外思考,試圖和以往一樣,從事情當中推斷出自己應做什麽,接着毫不猶豫,做出應做之事。
他剛剛邁步,欲向船舫之中走去,卻忽聽秉燭道:“師弟,你……服下了‘恐怒’?”
這不難猜測,端木芷一時難以克制自己的細微表情,他雖自己感覺被“恐怒”引誤,可眼中惶惑毫不作假,外人一看便知。相處數十年來,秉燭第一次瞧見他如此鮮活的模樣,不由微怔,雖自己事情已了,已将惑心蠱盡數取出,裝在鐵盒之中,本應速速脫逃,卻仍忍不住開口一問,停住腳步。
端木芷克制自己,腳步未停,将畫舫中人安置到岸上,方才回身,從懷中取出鐵扇,忽而想道:這把扇子,實際也是在蒲州城時,從大師兄處拿的。
秉燭書生也已想到,目光緩柔,輕嘆一聲:“你還是适合用扇子,白門的短刀刀法被你靈活用在扇上,比你用刀用劍更好。更靈活、多變、微妙,殺伐氣不重,更适合你。”
“大師兄,你為什麽要幫谷行良他們?”端木芷恍若未聞,兀自問道。
“他們有他們的目的,我有我的目的。”秉燭書生便道,“他們想用秘術挽回自己村子中的人,我也有想要借助秘術挽救的事情。”
說罷,他向旁側一瞧,又道:“快些走吧,小師弟。信號一出,再過不久,水匪們便全都要來了。雙拳難敵四腳,你跑不脫。況且……”
話未說完,端木芷忽覺手足一麻,使不上內勁。他難以置信地擡頭看向秉燭書生,便見秉燭書生苦笑一聲:“況且,你知我武藝尚算湊合,卻在毒之一道走得很遠。所以,你趁此時還來得及,最好……”
這次話語仍未說完,卻是因為身後山賊已然跟上,正向空中放了一個煙花。山賊們聚攏而上,剛欲将被端木芷放到岸邊的少女帶回,走在最前頭的山賊忽然咦了一聲,軟軟倒地。
不知何時,周遭竟忽然起了霧氣。端木芷與秉燭所在的畫舫對面,正有幾艘滿載着人的畫舫緩緩行來,船上諸人則有些面塗白鉛粉,好似藝伎,有些塗着紅面,好像戲中角色。每只畫舫的船尾,則都放着一只緩緩冒煙的竹筒,便是這“霧氣”來源。
端木芷道:“這不是水匪,他們是你的人,大師兄……”話至一半,卻發覺視線之中已無秉燭書生身影。
他便閉口不語,心知這毒雖暫且毒不倒自己,身負武功的山賊只是暫且暈倒,沒有危險,可岸上後方追來的諸人雖因身無內勁而自無感覺,實則卻有性命之虞。端木芷了解秉燭的習慣,知曉他哪怕面對惡人,也總是樂于在死線中埋藏一線生機,必有解藥藏于這些畫舫之上。他現在心下冷靜,萌生退卻,自知是因“恐怒”藥效,實則不遂秉燭的意思就此退卻,反而提扇而起,便是內勁已然暫失,也要搏上一搏。
他自己也難以說出,自己如此行事,究竟是因為自小在白門長大,一直被教導着要行事端正的規則,他仍在遵守;還是單純為了救人,便如此行動;抑或者是,覺得如果桓喜在此,她便也會這麽去做。
內勁被封,輕功已使不出,他憑着身法先至船尾,将煙筒踢入水裏,随後以敏捷靈巧而又柔韌的身姿,勉力于蜂擁而上的白面、紅面的“藝伎武生”們各異的兵器之間穿梭。這些藝伎武生毫不留手,甚至也無法被擊暈,哪怕胳膊與腿俱皆斷了,也會用牙齒咬住武器,嬉笑着繼續向端木芷的方向湧來。
他們武功有的好些有的極差,端木芷無法制止他們,不得不下殺手。鐵扇很快折了,端木芷憑此與外功身法招式,已殺去了半艘畫舫的人,然而來的畫舫共有三艘,繼續如此,終究力有不逮。
他已奪下一刀一劍,将鐵扇丢至船尾,并不打算放棄。藝伎武生們也無人懼怕,竟是嬉笑着依然蜂擁而上。
殺到第二艘畫舫上時,端木芷一時不察,左掌幾乎被刀劈開一半;到第三艘時,已渾身浴血,諸多兵刃将衣袍割得破破爛爛,他将最後一支煙筒踢入水裏,開始四處翻找解藥。
待霧已全然散開,端木芷終于從船頂頂板上的一塊瓦片之下,翻找到了一張藥方。他把藥方攥在手中,恍然擡頭,卻見岸邊不知何時已聚集起了很多人,在大霧之中,船只動得不遠,幾乎仍在原位。
他站在三艘載滿死人的船上,渾身浴血,單手提刀,仿佛殺人狂魔。他将頭發向後撥去,下意識用衣袖擦了擦面上鮮血,好将眼睛完全睜開,看清現下形勢。
岸邊有人正議論紛紛,有個富家子弟忽而指道:“诶,這……這不是天香樓那個新花魁嗎?!”
此言一出,旁人更加驚疑:“花魁?天香樓?”
“那不是個男的嗎?”
“男的?男的花魁……?”
“真的啊?乖叫……”
“殺了那麽多人,待會上岸怎麽辦……”
暫失了內力,端木芷未全然聽得清,他卻已知腳下這船經過厮殺打砸,已然撐不太久。他将藥方綁在刀尾圓環,擡手用盡力氣将之向山賊近處擲出,刀落位稍遠,已落在岸上,便沒有太大問題。他自己沒有輕功,卻一時斷然無法靠自己上岸。
畫舫忽而發出一聲脆響,繼而沉沒于水中。端木芷全然不會水,也幾乎無力去嘗試撲騰,然而,他忽然又想道:桓喜那邊不知已如何了?
于是他忽然又在水中動起手腳,嘗試奮力踩水,卻已有些晚了,在河道中盲目亂來,難以浮上水面。落入水裏時,端木芷下意識憋了口氣,直到将要再憋不住,他才方感覺手臂忽被什麽東西牽引,在被激起泥沙的河道之中摸到一根木柱。想來是他不知道了何處,居然捉到了系船柱。
端木芷當即手腳并用,向上攀爬,數次打滑,好不容易才将頭露出水面。
秉燭書生正站在木板之上,向下看他,面色難辨。這時,端木芷已雙臂微顫,左掌使不上力,幾乎全憑右手撐住,身上傷口又在失血,靠自己定然再無力爬上去。端木芷昂頭看向秉燭,只覺雙目迷蒙,喃喃問道:“大師兄,你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
“師兄要挽救一個人。”秉燭書生也是喃喃,像是說給自己聽,卻将鞭收在腰側,向右側望去,腳步一頓,忽而施展輕功走了。
端木芷扒在木板邊沿,幾次想要爬上,卻都施展不上力氣,忽而,一道陰影投下,他再度擡頭,卻是桓喜站在了他的面前,正蹲下身,朝他伸出左手。
“你怎麽在這裏……”端木芷雙目恍惚,幾乎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覺。
“怎麽,允許你涉險救人,就不許我再來救你嗎?”桓喜說,“端木芷,握住我的手!”
端木芷努力眨了眨眼,終于看清桓喜,一剎那,一股“快意”與“仇恨”忽然湧上他的心頭,令他更加分不清自己現在究竟是仍在岸邊,還是已就此墜入河水之中,沉進漆黑河底。這是自淋雨回到客舍後,第二次品味到這種激蕩情感,這次他終于将之想通。
端木芷方才還雙目空茫,此刻雙眼竟忽而熠熠生輝,他露出一個小小的微笑,仍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只輕聲道:“桓悅己。”他說,“我覺得,我好像愛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