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楚汝士
楚汝士
地上擺着一口小鍋,鍋裏煮着稀飯,佐了些鹽茶調味,清新香甜的氣味随着鍋蓋掀開一擁而上。焙幹鮮葉零零碎碎漂浮在上,雖然器皿條件湊合,卻看起來很是好吃。
桓喜來得太突然,少女一手拿着鍋蓋,剛半轉過身子,整個人凝固一般僵住,蹲在地上,不知所措。對面是牆,被貨架擋起的空間僅能容一人坐下,十分隐蔽,她似乎完全沒有想到會有被發現的一天,僵着不敢動彈。
貨架被挪動時便已發出不小聲音,蕭商不知不覺間已走至桓喜身後,探頭瞧瞧,道:“意外驚喜。”
語中卻并無意外。桓喜側過身子讓出些空間,以供蕭商擠過,道:“你可以不用裝,她是你的人嗎?能不能認得出來,叫什麽?”
蕭商頓了頓,說道:“嗯……我未來過揚州分壇,認不出來是誰,的确能從蛛絲馬跡知道有人藏在此處,可也的确沒有實際情報能夠佐證藏的是何人。不過……”他伸手托起少女下颚,将她的嘴輕輕捏開,而後松手,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嗯,是我的人。”
借着火折子的光,桓喜清楚地看見,少女口中舌頭已僅剩半截,斷處是一個平整光滑的斜面。少女并未掙紮,當蕭商出現,她好似整個人都忽地放松了下來,行為十分順從,黑亮的眼中蓄了未落淚珠,忽而環抱蕭商腰際,埋首啊啊哭了起來。
桓喜又驚又疑,皺眉問道:“你沒來過?她似乎可以認得你。這……這舌頭是怎麽回事,你找我來時可未曾提過。莫非是你們九刃教的手筆……”話至一半,卻又覺得如果當真,這少女也不會表現得如此依賴信任,于是住嘴。
“可能曾見過我的畫像。”蕭商說着,引着少女起身,輕輕拍了拍她烏黑蓬亂的頭發略作安慰,向寂靜四周環視一圈,“……嗯,我們先将銅器調換,不過……端木兄去哪裏了?”
端木芷位于街道正中。
他緩步走着,是向此前已進出過兩次,保管着庫房鑰匙的夥計屋子而行。
有人與他并肩而行,此人一襲白衣,寬袍大袖,腰配節鞭,卻是秉燭書生。
秉燭書生莫名叛出白門之後,竟是來了揚州嗎?
端木芷面上沒有一絲波瀾,也不好奇,也不相問,除卻見到秉燭後一聲輕言問好外,竟是再未說過一句話。而秉燭便也只将雙手背于身後,與他一同走着,但腳步越來越慢,忽而停駐。
“師弟。”他說,“你能不能不要再與桓姑娘查下去?”
端木芷的步伐未改,側首問道:“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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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燭書生卻也沒有再邁動步伐,面上隐有微而淡的憂慮,說道:“九刃教勢力已很是龐大,将其教壇無聲無息摧毀的水匪于此地更加強勢,你不明白,這件事已經太過危險了,而我也幫不了你與桓姑娘二人。”
這次端木芷側過身來,面色認真,說道:“大師兄,自小教我不能置無辜者于危險而不顧的是你,是師父、二師兄,是白門,此時你卻忽然出現,要我袖手嗎?”
他轉身,忽而走向立于原地的秉燭,問道:“我還未曾問過,大師兄離了白門後去了何處,又為什麽此時突然于揚州出現,精确地讓我不要再查九刃教十餘位少女被擄一事?”
奇怪又可疑,秉燭的出現突然的幾乎像是未曾思慮的沖動之舉,不像是他的風格。
“因為這件事情太危險了,這十餘人既是九刃教的,為何你們憑蕭商的空口胡說,就已确認她們無辜?你何必帶着桓姑娘一起涉險。”秉燭說着,手已扶上端木芷的肩膀,言辭懇切,如同每一次在白門替他和沈秋兮向師父道歉。這個口氣太過熟悉,端木芷短暫一怔,後退了半步。
太過熟識,所以他已輕而易舉聽出,秉燭雖未說謊,卻是顧左右而言他,一心只想勸他放下九刃教的這件事情。秉燭的手落了個空,如果是在三四個月前,恐怕端木芷已經毫不猶豫地答了句聽師兄的,便已自此事抽身而去,但此時,他卻僅僅搖了搖頭,聊以表态,轉身往既定方向行去。
如果是桓喜,恐怕這時應該已拽起秉燭的領子,故作惡狠狠地威脅,讓他不把話說清楚就別想走。端木芷雖不會如此行事,但他想着,卻忽又剎住腳步,猛一回頭,卻已不見秉燭身影。一名男子推着裝滿貨箱的推車走過,遮擋了端木芷的全部視線。
當他捉着詠垵商行的兩個夥計到庫房門前時,正巧碰上桓喜出來。桓喜腳步急切,已然是等得煩悶趕緊出來尋找端木芷,沒料剛出門便見他迎面上前,看看端木芷手裏的兩個夥計又看看他,側身讓他們先進庫房,免得惹人注目,說道:“哎,你……”
“我料想,你會樂于問問他們庫房中的人是怎麽一回事,于是便将他們捉來了。”端木芷輕聲道。他擡眼瞧瞧庫房深處,知道蕭商應在裏面,于是便姑且沒将秉燭的事情說出,打算與桓喜私下再談。
這口鍋中煮的粥的确不賴,蕭商已經與少女就地取材,取了兩只瓷碗洗淨,一人一碗喝了起來。少女小口小口抿着稀粥,見到詠垵商行一高一矮兩個夥計也沒驚慌,只将雙眼睜得圓溜溜的,安分得像只閉上嘴瞪着眼的貓頭鷹。
桓喜已經移走了貨架子,這片地方寬敞了許多,容得下四個人或站或坐圍成個半圓,而兩個詠垵商行的夥計則好似做錯了事被先生提溜出來的學生,低頭颔首地站在他們面前。
“說吧,怎麽回事?這個貨架子她一人定然完全無法挪動,方才給我演示,只能從貨架縫隙鑽入鑽出。而你們二人,看管詠垵商行的庫房,三日一小檢五日一大檢,不可能從未發現她的蹤跡。”桓喜摸着下巴道,“說吧,你們知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誰,為什麽在這裏,又為什麽讓她暫且‘住’在此處?你們圖她點什麽?”
矮個子夥計嘀咕道:“長得波俏,人卻格澀哩,這們肉頭法子……”嘴上說着,話音卻不穩當,明顯有些慌張。
“穩到些,不要虛。”高個子拍他後背一下。
“會說官話嗎?說點我能聽得懂的,你們好……呃,早能回去斜下子。”桓喜粗淺模仿了一下他們的口音,實際已看出這二人約莫着待少女不懷,因而口氣也很輕松,只想叫他們說出實情。
高個子清清嗓子,說道:“我們……實際上她是跟着一群人一起的喔,不知哪支水匪寄存來的,我們只做中轉。這兒烏燈瞎火的掉隊了,也沒人回頭找,幹脆就半藏不藏讓她留下了。我們兩個就是守庫房,也都還是有點良心的,不圖她什麽……”
“什麽人帶走的另一群人?你知道這群人都是誰,什麽模樣,或者叫什麽名字嗎?”桓喜緊着問道。
“一幫無而不軌的小子帶走的,帶走的一群嘛,都是姑娘家,都不會說話。叫什麽個名字,真不曉得,我們就是守庫房的。”高個子連連搖頭,轉頭跟矮個子确認“就聽他們說,要他們辦事的人陰毒斯謀的嗲?”
矮個子道:“惡薄喔。”
這倆人純粹是什麽也不清楚,什麽也不知道,守庫房守得經驗滿滿,別人存貨提貨絕不多問一個字。一問下來,卻得知詠垵商行平日裏也經常有人這麽搞些物件,但都是死物,活人這還是第一回。實際兩人心底裏都有點惴惴不安,但揚州官弱商富,土豪富紳勢大,又稅重,因而誰也沒敢說過吐過只言片語,此刻都被桓喜問出,反而舒坦得多了。
桓喜轉頭跟蕭商問道:“她識字嗎?”
蕭商想了想:“嗯,九刃教有些教壇有時教的,應當識字吧。”
于是,桓喜便差遣兩個夥計從詠垵商行琳琅滿目的貨架裏找出筆墨紙硯,提筆在紙上寫下六字問詢少女名字。少女将還未吃完的粥雙手捧着放在一旁,接過紙張,仔仔細細看了一會,才将筆接了過來。
她歪歪扭扭,在上面寫了三個字:楚汝士。
桓喜一怔,下意識擡頭,與端木芷對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