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軟舞
軟舞
他們沒來得及再對此事多做讨論。因為人群忽然一陣歡呼,再放眼高臺之上,一道身影緩步走出,影子投于臺前薄紗之上,原來是端木芷已然亮相。
二人位于高處,因而得以看清,端木芷面上僅略施粉黛,着金絲紫羅裙、戴金步搖、半面紗,倒是像極了桓喜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只是衣着更豔麗,周遭看客多是文士及城中富家子弟,而非江湖中人。
舞是軟舞。
軟舞婀娜,緩、柔,樂聲舒緩,起先聲部單一,随即入鼓,急促,舞姿漸而強健,身韻勁律極完善,動作略似柘枝,但勁力不如健舞,只是雅而舒暢;手腳有鈴音伴樂而響,舞姿投于薄紗,朦朦胧胧,極美、恍如夢寐。而後樂音再度漸緩,尾音時再度漸急,以燕子穿林做結,臺前薄紗落下,方顯真容。
“我現在知道為什麽總有人在青樓流連忘返,大把投錢了……”桓喜在樓梯上看得更多,捉着扶手,喃喃道,“我要是個男的,都得迷死了……”
“……端木芷,他……不是男性嗎?”步溫平一怔,顯然誤會了什麽。
“哎呀不是,這就是個比喻……”桓喜抓抓頭發,忽然胳膊一頓,伸手一捉,居然從頭上捉下了一只鴿子。她抓的是翅膀,鴿子撲騰兩下,又回了她頭上,俯身叨了她頭發兩口。
好在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臺上,樓內分外喧鬧,無人發現樓內什麽時候飛進了只鴿子。但步溫平肯定早就注意到了,桓喜先讓鴿子跳到自己手指上,去拆它腳上的信,随後問道:“你怎麽不說一聲?”說着,她一轉頭,方才發現步溫平已離得很遠,怪不得方才說話的聲音都輕了許多,本來還以為是因樓內哄鬧聲過大。桓喜無奈道:“你幹什麽呢?”
步溫平沒有說話,背着雙手,慢慢走近幾步,于是桓喜手上的鴿子便應激了,撲扇着翅膀,便要起飛。步溫平後退兩步,鴿子便又安分下來。
“得。”桓喜收回視線,去看手上簡短字條,說道:“……我要回一趟監安司……你幫忙看顧一下?”
“反正我也去不了哪裏。”步溫平道,“嗯,我先前說了不少,你不打算告訴我你要做什麽嗎。”
“反正就算你知道,也哪兒都去不了喽,你還是查一下究竟是誰殺了真花魁吧。”桓喜聳聳肩,又說,“對了,你有兩柄刀在我這裏,你們把假扮花魁的事辦完……跟端木芷一起來桓家的宅子找我取,別忘了。”随即,将鴿子放在肩膀上,轉身挑了個人少些的地方翻下樓梯。
端木芷這次假扮花魁亮相引起的轟動不小,人群熙熙攘攘,半是激動半是在争奪頭彩——當然是誰給的錢最多,誰就能與這位新花魁擇二樓雅間一敘。桓喜倒是不擔心這個,她知道處理此事對端木芷與步溫平來說都不算難。
只是既然這亮相如此美豔動人,自然少不了被人品評,青樓人員魚龍混雜,此處高檔些,能篩去衣着破爛的,卻篩不掉嘴巴髒黑的。
在人群稍外,有個服飾誇張的富家子弟,似是喝了酒,雙頰酡紅,正大聲喝道:“這仙女……臉真不錯!就是身材差了點。”他一拍身旁畏畏縮縮的同伴,說道,“但是她這身段韌啊,啧啧,這腰腿摸上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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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嗯。”桓喜正巧鑽出人群,聽得心中不适,搭茬道,“能不能嘴巴放幹淨點,這兒是青樓,不是勾欄妓院。”
富家子弟将她當做了心高氣傲自持清高的文士,張嘴罵道:“不都他媽一樣嗎,無論是窯子、家妓,還是青樓,做皮肉生意的幾個幹淨,她們自己就是幹妓女這行,還不讓人說了??”
桓喜皺眉道:“無論什麽行當,你花錢買的是服務,而不是別人的尊嚴。如果覺得出錢就能将別人踐踏在腳底,那便大錯特錯了。”
這富家子弟當真是喝高了,不顧已經幾次三番要攔他的同伴,瞪眼高聲道:“你還為她們說上話了?要老子說,女人就是——”
桓喜咋舌打斷了他的話,平靜問道:“接下來的話,你敢當着你娘的面說完嗎?”
這富家子弟忽然結舌,憋得整張臉紅了,一旁的同伴見勢趕緊将他拉到一旁,與桓喜賠了兩聲不是。樓內依然吵鬧,他們的小争吵發生在外圍,沒有幾個人注意。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個小争吵,讓桓喜沒能發覺,她翻下樓梯擠出人群後,一個個子高大,穿着男裝的人忽然擠上樓梯,站到了步溫平身旁。
步溫平向此人吩咐:“六二,小心點,跟上她。”
雖是傍晚,但天色還未全暗。桓喜飛奔至監安司,只用了半刻鐘。鴿子一出青樓,便自桓喜肩頭躍起,飛向天空,她奔跑之中,再度展開紙條瞧看,心中疑惑。
因為紙條上只有五個字:速歸監安司。
沒寫明事情,桓喜就算想告訴步溫平也告訴不了。她只覺得疑惑,因為她二兄明顯不想讓她涉足危險,此刻卻忽然讓她回去,莫非是案子已然查出了眉目?抑或者是……
桓喜走窗戶走習慣了,這次還是順路從監安司的殓房走。好在這也算是做對了選擇,她剛将身子探入屋內,就見桓溫佘、韋左思、谷行良三人,正圍在一張臺子前,或轉身或側首地向她的方向看來。
“太巧了。”桓喜翻進屋裏,拍了拍手,視線往他們之間的臺子上一掃,動作忽而猛地頓住。
此處是殓房,臺子上自然放的是屍體。
張儒的屍體。
“他……他不是在牢中關得好好的嗎,我昨夜見他,他還生龍活虎的……這是怎麽一回事?”桓喜皺眉訝然。監安獄守備森嚴,除非是絕頂高手,不然肯定沒人能闖進去殺死張儒。從食物下毒更不可能,監安司的炊房除了相關人員無人能進,防備嚴格,況且張儒幾乎半個身子的衣衫都被鮮血浸透,頸側有一個薄利的豎條鐵片,顯而易見,這便是兇器。
她接着又問:“谷兄……怎麽也在這裏?”
谷行良道:“嗯……可能是因為此人是我的夥計殺的,他哭訴說有人雇傭脅迫他如此行事,卻死活都不肯說出是誰雇傭……加之你們監安司中盡是文官,吏卒功夫又不夠好,我倒是功夫尚可,又有心看看是誰能脅迫我的商行的夥計,所以……”
桓喜莫名有些急躁,向桓溫佘問道:“那你忽然将我叫了回來,又是因為什麽——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麽事情,讓你覺得監安司比外面更安全些?所以雖然不想讓我繼續查案子涉入危險,但還是把我叫了回來。”
“比起有殺手在外游蕩的洛陽城,的确監安司更安全些。”桓溫佘說道,“我知道你與張菀方熟識,被害者都與張儒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你性情一貫直率,我怕你想到這些,直接沖去張儒的府邸保護張儒剛滿月的兩個嬰孩與張菀方。”
“難道你現在在這裏與我說,我就不會了嗎?”
桓溫佘溫和道:“不會才對,我與你這位谷兄一起去張儒宅子,既将他們當餌,又能确保萬無一失,你何必要去?”
桓喜被安排得明白,卻只覺得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這股無力感之于焦躁與內疚着實是火上澆油,她不想袖手旁觀,也不覺得自己該置身事外,一瞬握拳。桓家世代在監安司為官,她與桓溫佘一同長大,從小已聽過他講了許多故事。她知道,有太多人殺人有自己的原因,可無論他們如何覺得自己只是複仇,殺死仇家便停手,抑或以無數理由佐證自己的正義,又也許自诩在黑暗之中清掃垃圾,令陽光下的世界歌舞升平……無論是哪一種,這些事情中的殺手,最終都會不可避免地滑向某個極端,不是毀滅他人,就是毀滅自己。
“從霜露鎮,再到陵縣,甚至白門的事情,每一件事我最終都無能為力,每一件!”她狠狠拍着胸膛,壓着聲音低聲道,“二兄,這次不能了,我不想再如此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