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印
印
接下來的事情不太雅觀,因為張儒在幾句話間已被吓尿了。
他白日裏還耀武揚威,剛才說話也不算客氣,一遇上步溫平,卻吓得像只找不到洞的老鼠,抖若篩糠。桓喜早已将暗镖扔在桌上,只單手捉着他,因而倒沒讓衣服染到髒污。
她手一松,張儒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原來已經腿軟到站不起來。
不會吧,步溫平有這麽吓人嗎?桓喜看看張儒,再看看立于一旁的步溫平。她後退半步,跟端木芷站在一處,與他小聲探讨:“你覺得張儒為什麽這麽害怕他?”
端木芷收回視線,也小聲道:“監安司更側重于江湖,張儒之事可能與朝廷有關。”
桓喜看了看張儒仿佛見到自己死期的眼神,覺得端木芷說得沒錯。步溫平的名聲朝中之人素有耳聞,但也不至于讓張儒吓得尿了褲子——莫非是步溫平出現本身,就代表了他的事情已然敗露,或必然敗露?但步溫平又說這并非大理寺的公事……
沒等她想個明白,步溫平已然大步上前,站在了張儒近處,蹲下身去,仔細看了兩眼,随後又起身,說道:“二位請稍退兩步。”
這是在與端木芷與桓喜說話,他們不清楚步溫平要做些什麽,便依言後退。只見步溫平單手捉住張儒衣領,将他整個強行提溜了起來,張儒此刻腿還是軟的,撲通一聲,對着牆角木桌,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桓溫佘已緩緩踱步,走到端木芷與桓喜之間。
“你知道我為什麽找你。”步溫平冷聲道,“坦白,或者。”他左手一轉,已握了柄彎刀在掌,咄一聲,刀刃插在伏氏身側,削破了裙擺。步溫平又道:“你還想要妻子的全屍嗎?”
雖張儒行事跋扈,令人不喜,但家中還有兩名剛滿月的幼兒,且步溫平打着啞謎,不想在他們面前說出實情,多有蹊跷。何況,伏氏已是一具屍體,何必再被如此侮辱。
于是桓喜已然皺眉,心中不忿,道:“等等,先與我們說清,你在查些什麽?”
她說話時,本以為桓溫佘會制止自己,誰知桓溫佘竟然也笑道:“嗯,是啊,既然要幫你擔着個名頭,不覺得将事情告訴我們更好嗎,守寒?”
“哈哈哈哈哈哈!”張儒卻不知為何,在此時狂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顫抖,看得桓喜幾乎擔心他會在步溫平問出結果前,便搶先暈厥過去。但張儒出乎意料的中氣十足,他忽然道:“殺死茯苓,并借此向我傳達‘你來了’這個訊息的,不正是你嗎!桓司丞,你抓他啊!他就是兇手!”
步溫平并不理他,面無表情,轉過身來。他清楚的知識,桓溫佘讓桓喜說出這些,自己又推波助瀾,是在表态:你不說我就會查。因此,他半個磕絆沒打,直接說道:“因為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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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銀囊取出一只錦盒,将之打開,裏面正放着一樣東西。兩寸見方,交龍鈕,白玉所制,桓喜雙目睜大:“——天子行寶……?”
“假的。”步溫平道。
“當然是假的,它不是豐智僞……”桓喜一怔,覺得步溫平不會多說廢話,于是一思索,猜測着,“……你的意思是,豐智本就僞造了個假的?”
“嗯,仿造假物自然只會更假。印無礙,問題在于料子。”步溫平道,“而張儒與之有關。”
桓喜微微垂頭:“就為了這樣東西,豐智一家卻……”
而桓溫佘則問道:“這料子瞧着就像一般玉石,何處不妥?”
“此非白玉,看看更直觀。”步溫平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取水壺倒了些水進去,便見這印自潤白緩緩變作翠綠,其中無絮,看上去是塊無比剔透,可遇不可求的玉石。
步溫平又将之在邊角刮下些許粉末,攏在掌中,道:“吸氣。”
随即,他小幅度擡手,将粉末一撒。桓喜太聽話,也就她真大大吸了口氣,桓溫佘與端木芷一時不察,都沒來得及捂住她的口鼻。随即,桓喜只覺內力忽然如水沸騰,無比激蕩,四肢百骸舒暢無比,整個人精神為之一振,忽然間如同有了用不完的力氣。
桓喜眼睛睜大,眉毛挑起微皺:“這……這是個什麽東西,居然像是能增加……內力?”
“暫時的,約三個時辰。”步溫平不欲再多解釋,将之收起。
他們在一旁低聲說着,也不擔心張儒,因為此時此刻,他正嘻嘻哈哈大笑着,嘴裏偶爾迸出幾句指責話語,已然聽不進去別人講話,也不可能逃走。他還在地上原模原樣跪着,忽又一指桓溫佘:“桓司丞,你為什麽不抓他!你們官官相護,沆瀣一氣,是不是!”倒像是忘了自己也曾為官。
桓溫佘探頭看他兩眼,好心道:“步溫司直沒這麽好心精心,如果是他殺伏氏,你必然見不到妻子如此潔淨的全屍。”
張儒維持指着桓溫佘的姿勢,怔怔發呆,步溫平卻已又上前,冷淡道:“裝也沒用。現在,該繼續我們的事情了。”
“繞來繞去,他還是沒說,自己為什麽要查這東西。”桓喜正輕聲嘟囔,忽然被桓溫佘自身後一把攬住。
桓溫佘左手攬着端木芷,右手攬着桓喜,帶着他們向門口走去,邊走邊說:“嗯……他這個人我接觸也不算多,但肯給我們看手裏東西,已經是給面子了,也是……”嫌我麻煩。他在心裏默默補充,繼續道:“我們在門口說。”
正對門口,看不見步溫平在做些什麽,卻能聽見張儒的狂聲大吼。桓喜把最初向端木芷的問題抛給桓溫佘:“張儒為什麽這麽害怕他?”
桓溫佘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所答非所問:“他是一個斜封官。”
步溫平的官職是斜封墨敕任命?——但大理司直并非高位,雖有實權,但活計又雜又多,何況自開元後又已少有斜封,當今朝上無人賣官,這私旨罕見,稍有不明不白。桓喜些微一想,便輕聲驚道:“莫非……他是與聖人有關?并非公事,指的是……”
端木芷對朝廷之事并不上心,聽桓喜與他兄長說着,視線卻一直留滞于殓房之內。此刻見他兄妹二人之間稍有沉默,插話道:“這位司直正看向我,這是讓我們過去的意思嗎?”
這時張儒已安靜了下來,頹然坐于地面,像是已然妥協認命。桓喜聞言轉頭去看,心裏想不明白事情:步溫平顯然不願将事情原委說清,他在查的事情與張儒妻子被害有沒有關猶未可知,二兄似乎對他的所作所為,對他的手段采取放任态度。局面有點混亂,如果真與聖人有關,二兄應當是不想再多摻和的……但伏氏是個弱女子,也并無仇家,應當的确是被張儒牽連,無論如何,我卻是要查明真相的。
她打定主意,目光逐漸從飄忽重新變得堅實,見步溫平一時并無舉動,便喝問道:“張儒,你究竟知不知道,伏氏究竟是被你哪個仇家所害?又為什麽要半夜來偷她的屍體!”
張儒在地上一個激靈,竟嗚嗚哭嚎了起來,嗚咽道:“我……我也只能想得到,就是那些玉石啊!這些東西……這些東西是皇甫從西北邊境取得,同我說大可牟利,我不願意讓他高價賣給邊境蠢蠢欲動的鸹國軍士,于是就讓他差人帶回境內,打算賣給江湖人士。帶回來的料子裏只有一塊特別純淨,他……他媽的朝廷還要跟藩鎮打仗,皇甫柏是判度支,他得使勁斂財啊!誰知他密下了這塊東西,打成了一個什麽形狀,偷着讓手底下人先運了出去藏着,邊角料則試着做了什麽至臻丹,全部都賣了出去……”
得,他門兒清。
也不知道方才那麽幾句話的功夫,步溫平都對張儒做了什麽,他表現得就像一只倒豆子的竹筒,噼裏啪啦将話哭着全說了。桓喜想了想,向桓溫佘問道:“你覺得……殺了伏氏的,可能是皇甫柏的人嗎?”
桓溫佘搖搖頭:“沒聽出動機。”又向張儒道,“你這所謂的玉石,你家中有留存嗎?”
“有……有……”張儒忙不疊将帶勾取下,其背面正鑲有一顆祖母綠的寶石。
桓喜看得清楚,靈光一閃,與端木芷對視一眼,互一點頭,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道:“二兄……我見過這個——在陵縣,皇甫派出的人的黑袍上。”
他們說話時,端木芷無時無刻不在觀察。
他對于人的情緒缺乏了解,已經慣于揣測,此刻忽而覺得,桓溫佘已經不想桓喜再參與進這件事中。這不難猜,事實上無論是将他們帶到門口,還是告知步溫平可能與聖人有關,都隐含着勸告桓喜及時自此事抽身的意味。然而桓喜,端木芷知道她絕對不是一個會對枉死者無動于衷的人,她大概會想方設法查出,究竟是誰殺死了伏氏。
從霜露鎮到陵縣再到白門,桓喜明顯一路上愈有低落,因為這一路上發生的事情,最終她都沒能做出點讓事情變得更好的舉動。
端木芷決定無論桓溫佘想讓他們如何,他都要幫桓喜将案子查個明白。況且他向來都是按照師父師兄的教導行事,不能将這明顯不公義的事情忽略而過。
正當此時,殓房的門忽然又被打開了。
韋左思急匆匆跑了進來,滿頭大汗,向桓溫佘急切道:“子諒,出……出事了!張儒的宅邸門口……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