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狼
狼
原來此前步溫平說衙役另有要事,所言非虛。
這處林地約有二十餘裏,連着臨近山脈。陵縣縣衙人手不足以将這麽大的範圍盡數掌控,步溫平實際也并未一次動用縣衙全部人手,他僅帶出一隊人馬,将他們分布在這林地間。
這林中空地本是建有一棟屋舍,供附近村子外出的獵人歇腳,不日前被野豬群撞塌了,還未來得及重建。衙役約有十人餘,在這屋舍殘骸以北處每隔十五米便設一人,一直通到了一條河流旁。
這處河流雖窄,但水深似江,一眼望去竟是黑漆漆的。
青年就是向這溪流跑動。
步溫平竟似早已知曉他會向這個方向前行一般。
桓喜與端木芷緊随其後,沿衙役們指的方向前去,很快便得見青年背影。青年單手将豐池輕夾在腋下,而豐池輕毫無反應,也不吵鬧,手緊緊攥着,似是暫且暈了,又或一時未敢動彈。
畢竟這青年速度很快,輕功不賴。若非有衙役們沿途指路,想必桓喜便是能尋跡追蹤,也要花上好一番力氣,說不準便會被他溜之大吉。
二人提氣運起輕功,追上青年時卻已是在河流邊。只見這人背對着林地,瞧也不瞧,撒手将豐池輕向河流中一抛,桓喜便不得不毫不猶豫地一個猛子紮進水裏,趕在豐池輕被身上厚重衣物拖到水底前将他撈了出來。
桓喜自水中猛一擡頭,大口呼吸空氣,又将豐池輕托出水面,遞給端木芷。只是,青年卻已不見了蹤影。
“人呢?”桓喜撩開打濕的頭發,問道。
“進水,跑了。”端木芷伸手将她拉上岸,道:“抱歉,我不識水性……”
桓喜倒并無郁悶:“算啦,反正豐池輕是撈上來了。此人要皇帝行寶,沒到手應也不能就此逃跑,遲早要再現身,況且這一段河流還結着冰,你就是會水我也不敢讓你下去游呀。嗯,我們不如……”
話說一半,豐池輕咳嗽着吐了兩口水出來,自短暫的暈厥中醒了,忽地揚起手,道:“這……這個……”
他的手上拿着一個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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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枚扣子邊沿還連着些不甚齊整的碎布,一看便是硬扯下的。扣子有拇指大,上面正鑲有一顆祖母綠的寶石,比牧施飛的還要稍大些許。
這下青年的來路倒是清楚了,應與牧施飛一般,是被皇甫派來,估摸着一劍殺了牧施飛的也是此人。卻不知道,牧施飛為何在那種情況下還說自己是一人前來。桓喜想着,往遠處瞧了瞧:這條河流似乎很長一段沒有分叉,若是要追,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
此時,後面逐個跟上的衙役也一個一個氣喘籲籲地趕了上來,桓喜将想法說與端木芷一聽,又蹲下身,與豐池輕道:“池輕,你與衙役們回去找父親母親姐姐,如何?我與這位端木哥哥,再接着去追壞人。”
豐池輕打着哆嗦,聞言不住點頭:“好,姐姐放心去追,就算沒有衙役們,我也能自己回去的!”
桓喜失笑,将豐池輕交給衙役,囑托兩句,便與端木芷沿河流前行。
領頭的衙役是餘捕頭,他手腳慣是麻利,已将豐池輕濕透的外衣扒下,為他披了一身過大過長的袍子,牽着他的手,道:“好了,我們需得先去尋步溫司直會合,而後便回城中,不會太久,莫急。”
豐池輕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接着,一個尚溫熱的帽子扣在他的頭上,略略蓋住了他的視線。
“易十力。”餘捕頭輕喝一聲,易姓衙役便将帽子扶正。他道:“頭發還濕着呢,不合身也總比沒有好,且先戴着吧。”
這是一個搭耳帽,略大,将豐池輕濕淋淋的頭發完全包住。豐池輕用凍紅了的手複又攏了攏,終于感到了一絲暖意,咧開了一個小小的笑容。
待他們走至空地近處,卻忽被一名女子攔了下來。
這名女子身材高大,約有六尺多高,面無表情、冷若冰霜,聲音清冽:“将這小子交與我便可,司直說你們已可自行回城了,明日再領額外銅錢。”
餘捕頭臉上堆起笑來,剛想連聲道是,身側的易十力卻突然開口:“等等……你,你只有個口信嗎?有沒有什麽……”
未等他說完,女子忽地提起一塊魚符,正是大理寺中人的随身魚符。于是易十力也沒理由再阻止這女子,只瞧着餘捕頭将豐池輕交給了她。
餘捕頭轉過身來,領隊走人,同時一拍易十力肩膀,低聲道:“你瘋啦?剛才這是做什麽?”
易十力偷偷瞥了一眼女子,道:“我……總覺得不對,為什麽不直接讓我們把這小子帶回城裏?他渾身濕着……”
這次餘捕頭狠拍了一下他的後背:“你是不是困得不清醒?司直當然有自己的用意,說不準,是想讓他跟父母姐姐先私底下團聚一下呢?”
既然餘捕頭如此說,易十力也只得随一衆衙役一并回了城,但他仍忍不住想:可如果是這樣,為什麽那名女子的眼神卻如此冰冷呢?
目光冰冷的女子,已帶着豐池輕來到了林間空地。
她沒有去牽豐池輕的手,也沒有像衙役們一樣放慢腳步,豐池輕要拖着沉沉的衣服與帽子小跑才能跟上。
不過,他并不在意這些,因為他知道,只差幾十步就能抵達林中空地。而空地上,他的父親、母親、姐姐,都在等着他。
豐池輕小步快跑,揉了揉被冰涼的溪水凍得通紅麻木的鼻子,另一只手扶穩了搭耳帽。
有一人側身站在正前方,這片空地昏暗,只能看得清一個模糊的黑影。豐池輕遲疑地放緩了腳步,卻發現跟在前方的女子已快速走上前去,于是他也只得跟上。
“六二。”這道人影開口,聲音低啞平穩。
女子便頓了腳步。
走得近了,豐池輕方才發覺,原來是近日自西京來的司直正單手持着刀鞘拄地,站姿有些歪斜,像是傷了條腿。他本不甚在意地用雙眼去尋摸四周,卻驟然一頓,因為步溫平忽然舉起了另一只手,這只手中,正持着一把刀。
豐池輕下意識害怕地後退兩步,雙腳有些軟綿,卻見這柄刀并非揮出,而是下刺。他終于向步溫平腳邊看去,倏忽打起了顫,一時覺得此地竟較冬日河川更為冰寒刺骨;地上橫亘着層疊的人,豐池輕再擡一次腳就能踢到沾滿血跡的氈履。
他被吓得終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卻見這疊在最下的人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發着咯血的聲音,頂着插在身上的環首長刃,要緩慢又決絕地轉過身來。纖長玉指已折得扭曲不堪,要緩緩地向豐池輕抓來。
豐池輕不住搖頭,手腳猶如面條綿軟,絲毫使不上力氣。當是時,步溫平抽刀而起,将刃上血跡一振而下,收刀入鞘,帶起的一捧血潑灑在了豐池輕臉上、身上,被搭耳帽與外袍擋去了大部分。血是溫熱的,撒在豐池輕身上就如同滾燙熱水,令他一個激靈縮緊了肩膀,忽然撐着虛軟手腳向前抖着爬去。
扭曲的女人的手已經落在了地上,卻仿佛仍在他的眼前,這鳳仙花染的指甲太過熟悉,豐池輕不願想卻不得不想;他爬到近前,顫着雙手捧起女人的臉仔細端詳,嗚咽着瑟瑟戰栗,像是寒風中的小草一般。
“姐姐、姐姐……”豐池輕愕然號哭,無力的雙手一哆嗦,豐秀瑩沾滿血跡的臉便落在了豐池輕膝上,如同枯黃的落葉,寂寂無聲。
豐池輕發出一聲幼童的尖叫,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猛然向步溫平的方向一撲,卻被他側身閃過,只得摔在了積雪之上。
步溫平瞧也不瞧,已邁步走了,動作稍有磕絆。
“統領?”六二微微側身,手撫上身後刀柄。
“它們來了,沒必要。”步溫平道,并不回首,也未停頓步伐,于是她也不多言,一并跟上,扶住了步溫平。
豐池輕滿面鼻涕眼淚,仍然腿軟得站不起身,手腳并用地再爬了回去,雙手慌亂地去擦豐秀瑩、豐智、胡氏三人臉上的血跡。
他茫然地想:姐姐與阿娘素來是喜歡幹淨的,父親也總是注意儀表的,這樣一定會生氣、不開心……應該整理好、整理好才是……
周遭靜極,輕微的踏雪聲一響,枯枝後又忽地有許多光點逐個亮起。豐池輕全然沒有注意,一張血盆大口正自他的身後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