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章
第 63 章
醫局主事人是位姓張的大夫,孫豪瑛起初拜帖,對方并未準允。
醫局自設立十五年,從未承認女子做堂中大夫,偶有女子走動,不過是些煎藥炮制藥材,亦或是做些雜事的醫童。
主事人不願意見她,但是堂中一位上了歲數的老博士卻回了孫豪瑛的帖子。
老博士姓何,年約七十,曾在京城太醫局擔過官職,到了年歲乞休歸鄉岐山,不願一身醫術零落,故而在醫局裏頭任些閑職。見到有天分的,也願意收個弟子。
孫豪瑛從醫前十載是跟着孫時貴,乃是孫家家學。
時人對于此類技藝一貫是不外傳的,閉門造車,好壞難說。
孫豪瑛自開門接診後,偶有疑難,每每只從古書或是哪本醫經上尋得方法。如是前人未曾著述,那便只好撂下,讓病人改換他處。
自搬回岐山縣裏,孫豪瑛與醫局何博士的往來多了,自感本事所缺太多,像塊久旱逢甘霖的土地,用盡全部力氣汲取所需。
如此春風拂檻,一吹到四月底周宴歸家時,孫豪瑛僅初見他時有些驚喜,絮過起初的思念,很快注意力便被分散到醫局和縣裏醫堂事務上去。
周宴也忙。
忙着去給上衙交差,忙着盤點手上幾處鋪子的賬目。
外面事務尚未周全,周家還有一大攤子需要他出面。
自周家大房老爺故去,周老夫人出面把二房分出去,又把周青的名諱落到二房,周家族人看大房越發不平衡。
周家從老太爺那輩走上官道,經過周凜實的舉人功名,多年經營族學,家中子弟或讀書考取功名亦或沾靠主族分光做生意風生水起。
周老爺一去,大房只一個周宴,身無功名,自然無法承繼縣中書院學正。
如此一來,周宴這個族長有何傍身?
周宴本就沒想法做什麽族長,是當日周老爺去的突然,族裏非得說什麽長房長嗣,強安給他的名頭。
如今人家既願意他擔這名諱,周宴樂得甩手。
甩手并非一句話的事兒,這些年族中多少土地鋪子挂在周家大房名下,且經年賬目梳理,管事們很多都要問過周宴的意思。
裏外忙得腳不沾地,夫妻兩個成婚不足半載,明明身處同縣,卻見不了幾面。
是夜
周宴總算忙完周家族中事情,明日能稍稍清閑些,天色已不早,一問,少夫人竟還未歸家。
“醫堂裏傳話,說是今日下晌從外地來了個病患,有些麻煩,怕是要晚歸。”
周宴起身,吩咐梧桐去牽馬。
快馬到了醫堂,果然燈火通明。
落葵見是他,十分驚訝:“大郎君怎麽有空來?”
周宴聽得心頭發澀。
最近他很忙,接妻子下值已經是很久前的事兒了。
“手頭上的事兒忙完了,天色不早,我來接豪瑛歸家。”
縣裏這處醫堂與鎮上布局一致,只是占地更大些。
穿過前堂,從長廊過去,最先看見的便是存藥庫。
門前一高一低兩個身影。
周宴看清妻子的所在,面上浮現笑意,只是眼神錯開,落在她身旁那高大的人影上頭,神情一斂。
“那人是誰?”
落葵:“是何博士的孫子,何家五郎君。”
“他自小教養在何博士身邊,得了真傳,醫術很厲害呢。今日來的病患有些棘手,少夫人不好擅斷,便去請了他來。”
周宴耳朵了聽不見旁的,只看見妻子神情溫緩地與對方說話,心頭警鈴大作。
“娘子,還不歸家嗎?”
孫豪瑛錯愕地偏頭看他。
這人怎麽了?從前當着外人從不曾這樣親昵地稱呼她呢。
“你怎麽來了?”
周宴對何五郎視而不見,只沉沉地凝視妻子的面容:“天色太晚,你久不歸家,我有些擔心。”
一邊擡手,撩起她鬓邊的碎發撫到耳後,“落葵說今日病患有些棘手,你忙完了嗎?”
這時才看向何五郎君。
“這位是?”
孫豪瑛介紹:“這位乃是何博士的孫子。今日多虧有他,病患已然安睡,眼下在後堂歇着呢。”
周宴立時感激起來:“在下便多謝何郎君出手相助了。”
轉頭吩咐梧桐:“去備上一份厚禮,送予何郎君。”
何五郎笑得很勉強:“實在不必,只是舉手之勞。醫者仁心,實在不好領受......”
“這話就不對了。”
周宴堅持:“若是人人都說醫者仁心,看病的人都不出診費,咱們醫堂如何開得下去?”
何五郎只好點頭。
時辰的确不早,他便拱手作別。
孫豪瑛吩咐落葵好生相送,等人背影消失在長廊盡頭,板着臉看身側神情不明的丈夫:“你陰陽怪氣的是什麽意思?”
“我何時陰陽怪氣了?!”
周宴不服:“我不過是替你謝謝人家。”
“用你替?”
孫豪瑛轉身往診室去,路上有些為他方才舉動而不悅:“何五郎是我相請,醫者彼此請教相幫,正大光明地交道。你眼裏髒,便看我也髒。”
周宴氣性上來:“這大半夜的,就你和他兩個站着一塊說話。外頭人打眼一看,能不說閑話嗎?我方才是給你解圍,梧桐招搖送了禮,便是代表我的名頭。難道維護妻戶的聲名,竟也錯了?”
“什麽只我和他!”
孫豪瑛往身後一點,“于家小娘子還在藥庫裏頭站着呢!是她覺得我看診辛苦,不忍我忙碌配藥的事情,讓我在門口稍歇罷了。且說了,我與何五郎說的是病情,藥材該如何配比,于家小娘子等令辦事,哪裏有孤男寡女的嫌隙?”
好幾日不曾相見了,怎麽一見面吵起來了!
周宴生出些後悔。
明明進門前還因為這段時間自己太忙而愧疚呢。
兩人彼此對峙着,驚動了藥堂伺候的雜役。
孫豪瑛安撫過,轉身進了診室。
診室只點着一支燈燭。
她坐在桌前,平複下心情,集中注意把方才那病患的醫案寫好,半途光亮突然漲大,眼角餘光發覺是周宴點了一個燈杈過來。
不大的空間裏頭唯有他們兩人。
孫豪瑛抿抿嘴,主動開口:“夜上吃過沒?”
周宴說沒:“你呢?”
“也沒有。”
周宴喊一聲梧桐,外頭腳步聲傳來,孫豪瑛擡眸,見梧桐手裏提着一個食盒,看樣式,是從家中廚房拿來的。
“秦媽媽讓人煨了火腿湯,你稍喝點。”
周宴舀了一碗遞過去,自己沒了胃口,只拈了糕點泛泛嚼着。
火腿是去歲周宴是用古方熏制的。
片好的火腿下鍋煸幹,四月新冒出的春筍頭,再配上些鮮嫩的蕪菜,慢熬半個時辰,滋味格外鮮美。
孫豪瑛喝了一碗,餓勁兒慢慢湧上來,探頭食盒裏頭應該還有別的,“還有什麽?”
“雞蛋餅,缸菜頭,炖肉已經涼了,吃了不好克化。”
孫豪瑛只好作罷。
兩人方才算是吵了一架。
雖然沒繃着臉,彼此還願意說話,氣氛卻并不和睦。
梧桐進來收食盒時,大氣不敢出,只問還需要備車嗎?
周宴等着妻子的回複。
孫豪瑛看看淩亂的案頭,“須得再忙一會兒,今夜還是在堂裏睡。”
“地方小,若不然你騎馬先回吧?”
堂裏小舍不比家裏寬展,他長腿長手的,蜷着睡一夜明日必然要酸痛。
周宴冷了臉,坐在原地不動。
“昨日忙,今日忙,明日更忙,往後還會比這還要忙,難道你每日都不回家?”
孫豪瑛覺得他沒事找事。
左右還是因為方才與何五郎的事兒,心裏結疙瘩。
“你自己不是也很忙嗎?怎麽你做事就行,我做事便處處惹你看不順眼?”
“可我再忙,每晚必歸家!”
周宴想及這幾日安寝時孤身一人的感覺,“七八家鋪子,月初盤賬時我一人從早忙到晚,便是如此,我也是日日歸家。
我知曉你的醫堂忙,你要去醫局,還要去上門應診,還有三位醫工需要教授。正因如此,我從未把周家庶務擺置到你案頭,全部交由母親打點。
你專心從醫,我亦不叫你煩擾醫堂的零碎賬目,不論早晚,日日都要與管事對賬。
已然做到這一步,你卻仍舊覺得是我私心不願意讓你抛頭露面?”
孫豪瑛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周宴突然索然無味,何必非得争個高低。
“便是再忙,也莫要空着肚子做事。我先走了。”
人走了,孫豪瑛坐在長案後頭,往日最上心的醫案卻是怎麽也看不進眼裏去。
落葵撩簾子進來送茶水,見她發愣,寬慰起來:“大郎君對您好,不會真與少夫人生氣的。”
孫豪瑛看着閃爍的燈花片刻,突然起身,吩咐備車。
落葵:“少夫人去哪?”
“長樂巷,回家!”
家舍的燈燭足夠亮,只是燈下少了另一個,周宴便覺得蒙着夜色,十分蕭索。
梧桐輕手輕腳地送了吃食進來,見他愣神着,不知怎麽勸,又貓着腰躲出去了。
周宴翻過幾頁賬本,沒什麽錯處,寥寥地扔在一旁。
外頭打更了,年月好,不曾宵禁,總覺得還能聽到街面夜市上熱鬧的場景。
回想起策馬歸家途中,偶遇一對男女,執手坐于燈下對看的溫情畫面,一時心頭越發覺得自己可憐。
正惆悵着,外頭突然腳步聲起,周宴突然心跳得飛快,期盼地望着門口。
進門的卻是梧桐。
他跌回去,垂着眼睛不欲搭理。
“大郎君,少夫人歸家了!”
如福音臨至心頭,周宴撲通站起來,“誰?誰回來了?”
他是有些不相信的,片刻前還與人在醫堂起了争執,且自己說話很不客氣,這時她怎會追回家中?
“是少夫人歸家了!”
周宴邁步去接。
剛走一步,卻又遲疑了。
“莫不是方才惹了她生氣,追回來與我争辯?”
深一想,莫不是覺得他過于纏人,追回來與分離的?
眼皮直跳,梧桐見他不動了,還納悶着呢。
正要問,門口已有人聲,閉上嘴,蝦着腰麻溜地滾出去,門口見了少夫人的玉面,笑得很谄媚:“少夫人,大郎君還沒睡呢。”
孫豪瑛說好。
進門打眼一看,周宴款款地靠在圈椅裏頭。
燭光并不分明,顯得他面目陰沉得很,挑眼這麽看着自己吧,很有讨說法的态勢。
“你回來了?”
周宴忐忑地問。
孫豪瑛便覺得他還在生氣,是在讨伐自己。
——哬!你還有臉回來?
彼此各有想法。
這一場夜話開場的氣氛不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