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章
第 51 章
孫豪瑛只用六親不認的眼神冷冷看他一眼,而後側目,看向門後的婦人。
秦媽媽打聽過。
這婦人姓李,鄰人多稱她為李娘子。
其人生得高挑,高鼻闊目,偏關外人的模樣。
秦媽媽出言打斷男主子的解釋:“大郎君無需急着辯解。若想面子好看,進門再與小娘子坦白吧。”
這一會兒的功夫,幾家鄰居聽了動靜,在院舍裏頭探頭探腦,投來好奇的目光。
一行人自門口進到院中,咯吱一聲門扉緊閉,粗壯的仆婦虎着臉,把持住門戶。
“小娘子是周爺的內眷吧?奴家李氏,原是周爺....”
李娘子眼神急轉,看清周遭情形,同周宴遞去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搶先開口。
話至一半,秦媽媽斷了她的話頭:“什麽小娘子?我家主子是周家明媒正娶、從正門聘進家的正頭宗婦!既要稱,你一個說不清來路的女人該敬着喊一聲‘夫人’。”
李氏眼底複雜,面上卻柔順得很,屈身恭敬地叫人:“給周夫人問好。奴家李氏......”
“此境地有你開口的餘地嘛!”
秦媽媽不留情面,“主子們尚未叫你說話,你就安分地閉上嘴。”
這可真是有理也說不清。
李氏氣餒,下意識依依地看向不遠處站着的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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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宴哪裏還在乎秦媽媽是如何敲打人!
“豪瑛,你聽我說,樹哥非是我子嗣,乃我同營兄弟留在世上的血脈......”
孫豪瑛扯了披風,“進屋再說。”
周宴忙不疊點頭:“欸!好!外頭冷,咱們進屋說,進屋你聽我細細解釋。”
夫妻兩個一前一後進到小院東屋。
孫豪瑛呢,聽他半句話,心裏有數。
一進東屋,眼神瞄見當中空地桌上的三副碗筷,起了氣性:“怎麽?珍馐堂的東西金貴,你已經看不上了。我要是不來,你是留着肚子來這裏跟她們母子阖家聚餐麽?”
周宴忙說不是。
方才匆匆照面,自己光顧着傻眼了。眼下進了院子,漸漸明白為何她這些天冷淡待他。
源頭現身,自己便不會束手無策。
“李氏和樹哥是軍中兄弟臨死前托付于我。邊關偏遠,且李家隔房的叔伯們不善待她們母子,我瞧着她們可憐,不忍兄弟血脈受委屈,當年從邊關歸家後,便派人将她們接到縣裏。”
“李家兄弟為我擋了一支暗箭而死,我為報恩,所以才每月送二兩銀子給李家嫂子安家。”
小院舍并不怎麽隔音,院裏外衆人聽得分明。
尤其是秦媽媽和落葵,心知是誤會了人家。
落葵年紀少,原本胸腔中一片憤怒,發誓進門要扯着李氏一頓捶打,好給小娘子出出氣。原先有多氣吼吼,這會便有多懊悔。臉上彌漫着愧色,不敢擡頭看對面摟着孩子、偏頭擦拭眼角淚花的李家婦人。
秦媽媽呢,心底一般的愧疚,是她沒打聽清事兒,連累當家男主子和女主子生出嫌隙。
可一擡眸,李氏頭臉幹淨,梳着分顯細長脖頸的螺髻,身上衣衫雖不是時興的,卻非尋常小家操持家務的穿扮。若是李氏一點心思沒有,那也是不可能的。
“救命之恩,如同再造父母,我不說什麽。二兩銀子也罷,二十兩也好,都是你周宴有本事賺到的,怎麽支派,由着你自己做主。只一件事——李家稚兒年歲不大,自小沒了爹是很可憐,所以你便由着他喊你爹爹?成全他還是成全你膝下無子?!”
隔窗傳來小娘子的質問,秦媽媽心下滿意。
主子頭腦清明,誤會了李氏,卻未誤會那孩子對大郎君的稱謂!
她随意打聽,都能得到的消息,難保不是已在這方寸之地傳得沸沸揚揚?
李家婦人擦拭眼淚的動作一頓,不安的眼神瞄向屋中。
不經意與那兇巴巴的婦人對視一眼,下意識心虛地垂下腦袋。
這一分神打岔,屋中周宴說了什麽便沒聽清。
再要細聽,阖上的門扉已被從裏頭拉開。
孫豪瑛板着臉邁步而出,“今日是我做事魯莽,叨擾李娘子了。若有得罪,事後家下必會送來一份讓您滿意的賠禮。”
李娘子被她周身凜然氣度折服,心頭揣了兔子似的狂跳,如何敢接下人家的賠罪:“夫人哪裏話,今日是我的錯。若是早些去您家拜訪過,也就免了今日給您造成誤會。不須什麽賠禮,周爺送來的銀錢足夠我們母子吃喝,我與樹哥萬分感激不夠,哪裏還奢望旁的?”
手上扯着她腿邊的孩子,讓他喊人。
樹哥睜着一雙大眼,怯怯地抱上拳頭:“嬸嬸好。”
孫豪瑛見他瘦巴巴的,眉峰微蹙,憶起周宴說這孩子剛剛病過一場,心中斟酌好要與李氏的話瞬間不想說了。
“外頭冷,你與孩子進家吧。”
秦媽媽一招手,仆婦們開門,與女主子一道離開。
周宴落在最後,同李氏拱手說聲歉,而後蹲在樹哥身前。
小孩子不知發生了什麽,有些慌忙,見到心心念念的大人,小胳膊伸出來,想讓周宴抱抱。
周宴将他接在懷裏,“樹哥是大孩子了,往後要懂事些。我認你做了義子,不能叫我爹爹。外人聽了,怕是要誤會你阿娘了。”
樹哥懵懵點頭:“你不做我爹爹,那我的爹爹呢?”
李氏哽了一瞬,把孩子扯到身前,一把抱起。
“周爺,往日是我驕縱了這孩子,您回家與周夫人好好說說,免得她生氣誤會。”
周宴見她眼角發紅,諸多情緒湧上心頭。
只是逝者已去,什麽言語都寬慰不了人家,“嫂子,給您添麻煩了。”
車簾撩起小角,孫豪瑛被小院門口依依作別的場景刺得眼疼,“回家。”
落葵遲疑地往那處看看:“小娘子,不等大郎君一起嗎?”
“不等。”
車夫得了吩咐,一甩鞭子。
這一路颠動,落葵瞧着小娘子跟尊蠟像似的穩坐着,心裏惴惴不安。
原本她們占理,又是仆婦又是棍棒麻繩的,殺氣騰騰一副來拿人的架勢。好幾次,落葵在腦中想象,今日自己是如何痛打那對王八綠豆的。
現下好了,丢人現眼的反倒成了自己,臉面往哪裏擱?往後還怎麽到大郎君跟前伺候?
她這廂快愁出一片濃雲慘淡了,心想小娘子應也是面上不好受。
到了長樂巷,聽得巷子口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探頭認出是誰,略帶雀躍道:“大郎君也回來了。”
孫豪瑛一言未發。
等她下車,看着伸到眼前的熟悉手掌,眼前又浮現李氏抱着孩子淚花漣漣地望着周宴的一幕。
她低頭假做不見,撐在車壁上,一步步順着臺凳下到實處。
邁出一步,卻又不甘。
仰起頭,見周宴面上凝重,喜怒難辨,極力壓抑心頭的憤怒和酸澀:“這麽着急回來?怕我溜了,不能給你一個說法嘛。”
“豪瑛,你別這樣與我說話。”周宴:“我并非刻意隐瞞......”
巷道裏的風劈頭蓋臉地卷到二人身前,孫豪瑛眨眨眼,覺得這風真不長眼。
什麽時候不刮,非在這時候刮起來。刮便罷了,竟還卷上細沙。眼睛磨砺得疼,無奈低頭揉弄起來。
周宴:!!!
“你不要哭!我......”
“大郎君、少夫人,夫人已在舍內久候,眼下正催着您二位快些進門呢。”
有婆子出現,打斷周宴的話。
孫豪瑛有些驚訝婆母怎麽會到。
被揉紅的眼睛看向周宴,見他同樣茫然,許是周夫人不曾來過,神情緊張。
“這就來了。”
孫豪瑛擡步上階,自然先前陰陽周宴的事情先放在一邊。
一路上周宴盯着她不放,那目光如有實質,孫豪瑛收回眼角餘光,只做不知。
正堂門前,翁媪已在欠身相迎。
孫豪瑛扯扯唇角,順着撩起的門簾進屋,屋中暖意叢生,面頰上一陣熱浪撲來,擡頭見婆母正襟危坐,面容冷厲,不由怔住,正要福身請安,卻見婆母手上大作,竟是端起桌側的茶盞,用力朝着自己這頭甩擲而出。
其勢如閃電,不及反應。
她下意識偏頭閉眼,耳畔傳來清脆的一聲盞碗碎裂的動靜。
孫豪瑛睜開眼,“......”
砸得不是她,原來是周宴,且扔得很準,他身前的長衫很快暈出一大灘茶漬暗色,腳邊碎片無數。
周夫人拍案而起:“孽障!跪下!”
周宴眉峰不動,先确認不曾連累到妻子,目光清淩淩地看向憤怒的母親。
“您又吃錯藥了?”
周夫人只覺憋了許久的怒火燒過五髒六腑,面目猙獰地瞪着猶不悔改的兒子:“你還有臉回來!我且問你,那個姓李的賤人,你是從何時養上的?!孩子大得都會喊爹了,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孫豪瑛一瞬明白,怪不得方才進門,翁媪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斥着憐憫和同情。
“婆母,此事......”另有隐情...
上首的周夫人聽不得任何話。
二十幾年前自己懷着肚子,丈夫領上襁褓中的周青和哭啼不休的柳氏上門的場景,在這些年歲月中一次次浮現,折磨得她痛苦至今。
“我!我當年、當年周凜實......”
她氣得手指哆嗦,脖子上的青筋繃出觸目驚心的形狀:“你爹侮我辱我,我當年大着肚子,被逼點頭讓柳氏母子進門。”
“這麽多年,每每思及,我便痛不欲生!”
“為了你,當年若不是因為有你,我早就一紙和離!”
她眼前一片模糊,強撐着不落淚,“你恨我憎我,是我活該,我活該!我生你未曾好好育你,是我活該後半輩子子嗣孤孑!”
“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如周凜實當年一般,不該像了你那爛到根的父系血脈!”
恨到此處,割肉剜心之痛不過于此!
她的丈夫背着妻子,豢養外室,誕育見不得人的亂綱常子嗣!
如今她的兒子,罔顧她的痛苦與屈辱,竟也走上同樣背德之路!
周夫人根本沒臉去看進門不足一月的兒媳。
她踉跄着撲出去,雙手作環,“你這般活着作甚!還不如讓我早早掐死了算!”
堂下無下人在,孫豪瑛見勢不對,急忙喊人。
擋在一動不動的周宴身前,攔住婆母的雙臂:“您聽我說,都是誤會,是誤會!”
周夫人雙耳已聽不見什麽,眼珠子死死盯着周宴,喃喃不休:“掐死你...掐死你....”
翁媪等人進門,吓出一身冷汗,大力抱住周夫人,啞着音兒哀求周宴:“大郎君先避一會兒吧,夫人她只是一時氣急。待她清醒些,您再來與她解釋吧。”
親娘眼中的殺意像個刺,紮在他心上。
仿佛身臨當年,他藏起一身傷勢,從戰場上爬回來,心裏告誡自己不要在乎當年母親背叛他之事,只盼往後與生母相依。
可闊別多年,他已二十好幾,懷着忐忑期盼的心緒望向正座的母親。
周夫人神情無波無瀾,冷冷地看他跪下磕頭。
“看在你有軍功的份上,周家未剝去你嗣子的身份。幸好你沒死,西舍那對母子,怕是氣得整夜睡不着了。”
當年如此,如今亦不曾改。
心裏像生了霜寒厲風,卷走所有溫度。
孫豪瑛立在他對面。
他整個人木着,看起來淡定從緩,可指尖的輕顫洩露了他的脆弱,那雙望向自己一貫溫和的眼眸逐漸漫出紅意,有什麽晶瑩啪地從他眼角淌下。
她好似在周夫人零碎的話語中,窺見周宴在苦厄過往中的孤身只影。
憐惜之情油然而生,低頭在婆母腦□□位按下,怨恨之詞消弭于耳,她把人交托給翁媪,叮囑幾句,起身走到周宴身邊。
片刻前還在門口冷落他的手掌。
孫豪瑛握上他的手背,掌心熱意一點點暖化他的僵硬,對上他轉過來的視線,寬柔一笑:“我陪你先回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