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
第 40 章
秋天來得無知無覺,出門時孫媪翻出去歲的棉衣時,說了一句袖口短了:“小娘子又長高一截了。”
孫豪瑛揉揉酸痛的後腰,這些天是她的小日子,不是很痛,只是總生乏困。
“明兒阿娘和姐姐要從小良山回來了,家裏頭收整妥帖了嗎?”
孫媪:“收拾妥了。”
她如今兼着孫家後院的管事,處處都要打點。
今晨想起再有幾日是二娘子滿十六的生辰,來問一句如何慶賀。
孫豪瑛想想:“算了吧。家中巨變剛過去不久,不必張揚了。”
孫媪還想再說一句,只是見二娘子神情平平,只好按捺。
等人去了院子晨練起來,她問落葵:“二娘子還提管家的事兒嗎?”
落葵搖頭:“嘴上是不提了。可我瞧着二娘子不歡喜。家下分族,咱們搬到清柳巷後,二娘子比往常話少了許多,也不愛笑了。”
孫媪心疼地看着院中舒展筋骨的女娘。
逢迎大事,人有了閱歷,總會變的。
二娘子越發沉穩,話語簡潔明了,周身凝練出自信卻不可侵犯的威嚴氣場。
新買來的下人每見了二娘子的身影,噤若寒蟬,生怕招了板子伺候。
也是怕了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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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管家處事溫和,縱得下人們沒大沒小,更是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如今一切從新,舍院騰挪,從前家中伺候的下人除了貼身的留下,其餘的一并遣散,重新采買了一批,二娘子為立威,不得已冷臉。
“周郎君什麽時候回來?”
落葵掰着指頭算了算:“再有三五日吧。”
孫媪擰眉:“這麽不巧。”
管家一事後,老爺和夫人大受打擊,一夜之間蒼老許多。再加上分族茍且,營弄前後,接連生了一場病。
病好些,二娘子雇車馬把老爺和夫人,連帶着大娘子一家,俱送到了小良山的莊子裏住着。
孫媪捏算了下,距走,一去已有兩月。
周大郎君受了主家差事,去了達州府。
孫媪眼看着這兩月二娘子孤零零地一個撐着,白日裏在女醫堂坐值,夜上歸家又為孫家族中基業收尾。馬不停蹄地購置新舍,重新置辦裝潢,采買下人,将一個凄涼的孫家重新煥發生機。
“二娘子吃得不香嗎?我瞧着她又瘦了。”
孫媪嘆口氣。
落葵:“也吃的。小娘子說家裏新立舍,她不能倒下。”
從前小娘子提及吃喝,暢談落落,如今端上食案的東西,也不拘味道,塞上一通,便要忙着處理事務了。
孫媪何嘗不知二娘子的辛苦。
“再有幾日老爺和夫人歸家,小娘子卸了管家的重擔,就能松快了。”
畢竟是要嫁人的,二娘子不能替娘家掌一輩子的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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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之後,一行三輛馬車入了清平鎮,一路七拐八扭,最後停在清柳巷口。
秦素月下了馬車,擡眼打量着這處陌生的民居,只見此處青磚黛瓦,布局俨然,青石臺階平而整齊,沿巷子頭尾,兩側種滿了環腰粗壯的柳樹。只是秋景凄涼,樹葉凋零,枯葉随風在地上沙沙作響,讓人心頭不由發涼。
“來年夏了,沿堤綠蔭,到時我領着壽哥出來乘涼,必然十分舒暢。”
秦素月回頭,見是元娘抱着壽哥下車,上前接了一步。
聽聞她話,方才一瞬間生出的戚戚煙消雲散,看着巷口景,仿佛已能看到來日夏日她牽着壽哥蹒跚學步的場景,面上露出點笑意。
正要開口,忽而聽見腳步聲,擡頭去看,巷子裏迎出三五人,走在前頭的瓊奴穿了一身濃綠衣裙,神情冷淡。
母女一對視,齊齊笑出來。
孫豪瑛小跑着撲進秦素月懷裏:“阿娘,我好想你呀。”
秦素月憋住眼中的酸澀。
一打眼看見她千珍萬寶的瓊奴凜然領着仆從而出,心頭湧起陌生,恍然發現原本應該在父母膝頭撒嬌受寵的小姑娘,歷經短短幾月,孤着長成讓她心疼的模樣。
“阿娘和你阿父也很想你。”她撫撫瓊奴後背,為入手的骨感而震驚。
“這幾月辛苦你了。怎麽瘦成一把骨頭,沒有好好吃飯嗎?”
孫豪瑛撒嬌地軟下嗓音:“吃了吃了的。只是我又長高了,肉都勻開了。”
插诨打科過,她牽了阿娘的手,在小外甥跟前逗了幾句。
孫媪:“秋涼了,外頭有風,還是先進家吧。”
如此,一行人前後照點上往新舍院走去。
當日孫家分族,原本住着的院舍被孫家族中收回。
孫時貴為保老太爺一支的牌位,不得已放棄舍院,卻也争回不少銀票。一是為這些年族中人的暗害補償,另外也是舍棄了許多族中虛産。
當日孫時貴領着妻女去小良山躲清淨,臨走時給孫豪瑛留了不少銀子。
孫豪瑛在鎮上尋摸許久,最終擇定了清柳巷這一處。
孫時貴走在前頭,入門前,仰頭望着門上的牌匾,其上筆走龍蛇濃重的‘孫宅’兩字,徹底彰明從此後,清平百年孫家一分為二,此後他便是清柳孫家一脈了。
心頭萬般思緒,身後衆人不曾打擾當家人的沉默。
孫時貴率先回神:“瓊奴,進家吧。”
孫豪瑛便在前,迎着衆人往裏頭。
“清柳巷在鎮子最東,這一片民居是當年松山書院置辦的産,原本是用作給學子安家的。後來松山書院遷到縣裏,這一片民居便閑置出來,附近百姓若有銀錢,便能添辦成自己的家宅。”
孫豪瑛解釋:“因此處有書院底蘊,景致秀雅,人丁往來和睦,少有紛争。我是瞧着這一處清淨,很适合咱們家裏。”
孫時貴點點贊許。
入得大門,左右竹叢,影壁牆上畫着福祿壽三吉。抹磚對縫、方磚曼地,兩側拱門隔出下人倒座。二進門,入目望去便是一座二架矮樓,八窗玲珑、天光雲影,交納無礙。門上有橫匾,卻未提字。
孫豪瑛便說:“此處臺樓是原房主用作書房的。一樓正堂左右抱廈,二樓書案擺了幾個,其餘空處都是架子,用作藏書。阿父不是有許多醫書嘛,我瞧着放在這處正好。”
孫時貴一聽,便往裏頭鑽進去。
進去了,便不願意出來,呼喊着伺候的人把收在庫房裏頭的書箱快搬出來,“今日天色正好,我要曬書!”
秦素月苦笑不得,原本還擔心新舍院不習慣,見他興致滿滿地忙活起來,微松口氣:“就這麽着急嗎?”
孫時貴告饒般擺擺手:“夫人跟着瓊奴巡家吧,放我一個在這樓裏忙吧。”
秦素月無奈,嗔他一眼,回頭示意瓊奴繼續吧。
竹樓兩側的角亭看一眼即可,關鍵是後院分作寝居的地方。
再過一道垂花門,先是一小坐不足半人腿高的矮墩細月橋。
橋下移栽了些花草,下人定期清掃,清澈見底,有紅白的魚悠閑地來回游動。
今日也不是賞景的時候,匆匆看過,就往後院去。
上房小隔院是四間,當中最大的居正東,前出廊後出廈,窗戶更貼了新的紗,是透白的紋底。東西兩個廂落,大門正開,瞧着已打掃潔淨,孫媪在後頭不時說着買辦後的物件。
秦素月聽了十分滿意。
入到正屋,內裏裝飾清雅,盆景牆上畫,處處不比當初孫家要差。
尤其看窗臺處的瓷瓶,還是舊日家中的那一個,只不過眼下瓶中浸着一枝剪秋香,屋角處的花梨架子可不就是她從前在家中擺弄的玩意嘛。
有冊頁、管弦、檀香雲盒諸物不等。
“還以為從那頭搬來,這些東西都要搶走呢。”
孫媪便說:“這是夫人的東西,那群狼心狗肺的有什麽臉來搶?二娘子專讓人守着,好好給您擺到新舍來,就是想給您個驚喜呢。”
秦素月又抱着孩子說了一聲辛苦。
一路相随,趙端肅抱着沉甸甸的壽哥,手臂酸困得不行了。
好容易忍到岳母滿意,終于要去自己的院落了,長出一口氣。
“這孩子真沉。霜娘,你受苦了。”
孫染霜看他滿頭大汗,接過壽哥,“壽哥七個月,能多幾分重。莊子裏的日子清閑,我看你又胖了一圈,這次歸家後,你幫着豪瑛做事,順帶減減肉吧。”
趙端肅龇牙說好,一扭頭對上小姨子平淡的視線,忙收起玩笑面容:“豪瑛,你若是有什麽忙不過來,随便使喚我就行。”
孫豪瑛點點頭:“姐夫,趙家這兩月沒找你嗎?”
“能不找嗎?”
說起這個,孫染霜又有些氣性:“趙家聽那劉氏背後鬼主意,買了一處百十畝的爛山頭。說是要種藥材發家。真種出來,咱家按照行價收了也不是不行,誰知劉氏不安好心,不過是想套銀子差價。爛山頭連個鬼影都沒有,能長出什麽藥材。”
趙端肅尴尬地撓撓頭:“不氣不氣,我不是聽你話,沒跟那頭來往嘛。”
孫染霜本想說什麽,只是已經入了新舍,一時分去注意力,低聲在妹妹耳邊說小話:“今日先安定下來,過幾天空了,我再與你詳說。”
孫豪瑛說好,目送他們一家進了舍院,孫媪陪在一側解說,又回了秦素月跟前。
院落還是從前的名字,秦素月在正堂坐着,盯着下人們往裏頭的搬東西,瞧見她回來,招手喊她近前坐好。
當娘的左右看看,覺得孩子真瘦了,不是她的錯覺。
“阿娘一走兩月,家裏上下全是你在照管,很辛苦吧。”
再辛苦也不能說,阿娘身子羸弱,兩月前的事情震動她心神,夜裏染了涼風,咳嗽起來竟有血意。
家中生怕她走不出傷心,只好送她去小良山,躲開了傷心地,或許能好些。
“阿娘,不辛苦的。不信你問落葵,我平日吃得不少,就是長個頭了。”
孩子說什麽,便是什麽吧。
秦素月喊了婢子進來,吩咐讓廚上把今日從莊子帶回的山雞炖湯,“莊戶人家的走地雞,炖湯滋味很好。你看阿娘氣色,就是喝這湯水補回來的。”
忽得又想起什麽,又吩咐外頭:“炖雞時記得放些蟲草菌幹進去。”
孫豪瑛見她精神頭确實不錯,脈象也很有力,這才放心。
下人進進出出,她去把錯金博山爐取出,點了一道安神的荷頭香,煙氣袅袅而上。
秦素月見她蹲在地上,夕陽自天際投來一抹紫紅,年歲正好的小姑娘側臉文靜美好,歲月相宜,一切澄澈幹淨。
“周宴還沒回來嗎?”她忽得開口問了。
孫豪瑛愣了下,故作無事地笑了笑:“他有差事要辦的。”
秦素月不好摻和年輕人的情愛,只是覺得周宴有男人的本事,瓊奴性子要強不肯服軟,将來能過到一塊去嗎?
“明日是你的生辰,孫媽媽說你不想大辦。不大辦也好,就在家中擺一桌生辰宴,阿娘親自下廚做一碗壽面可好?”
孫豪瑛燦笑應好。
家中這一日安頓下來。
清柳巷子附近的人家們見這裏熱鬧,便明白孫家人這是徹底住進來了。
早有想交際的,翌日上門拜訪,只是秦素月讓門上拒了,說是家中夫人搬家累了,過兩日見客。
醫堂裏頭今日忙得厲害。
上門問診的女家不少,且有些是大老遠從鄉下趕來的,孫豪瑛不想讓這些人白走一趟,給最後一位下腹沉痛的病患施針開藥,一擡頭才察覺天色已昏沉到底。
“二娘子,家下來人問了好幾回了,能下值了嗎?”
孫豪瑛曉得家中是在等着給自己慶賀生辰,只是今日有一個婦人的病患有些特殊,她害怕過了這會兒忘記,提筆蘸墨:“去給家裏說一聲,今日堂中忙碌,不用一直等我。”
想起什麽:“阿娘應該給我做了長壽面,讓竈上溫着,我回去吃。”
落葵見她已埋首寫起,又點了一盞燈燭過去,才出門傳話。
這一耽擱,下值的時候打更報時已是戌時。
清柳巷子距離醫堂只有一盞茶的路程,長青提着亮燈籠在前照明,孫豪瑛順勢便問起他叔叔家的事。
“當日與叔叔家分了戶頭,他們聽說了姐姐的事情後,非要鬧着去見官。”
見什麽官?不過是想多索要些銀子罷了。
“孫家那頭尋人收拾了他們一頓,吓得再不敢鬧事了。前些時候來尋我,說是今年地裏收成不好,想問我借銀子,交足縣裏的稅。”
“你借了?”
長青搖搖頭:“沒借。當初您家給姐姐的葬費都被他們索了,他們才不缺稅銀呢。”
就是缺了,他也不會借。
若不是叔嬸苛待他們姐弟,姐姐也不會賣給孫家做奴婢,最後也不會落個慘死下場。
幾月前雲巧的事情查清,孫陽保招供,承認是他誘騙雲巧,答應雲巧會接長青離開叔叔家,雲巧才幫着孫陽保背主的。
孫豪瑛:“你在堂裏做事,積攢幾年,遇上個合心意的姑娘成家。你姐姐在天有靈,見你過得好,也能閉上眼了。”
長青‘唔’了一聲,沒忍住回頭往小娘子身側的落葵瞄了一下。
只是落葵縮着肩頭,擠在小娘子身邊趕路回家,沒能察覺他的目光。
又走了一會兒,孫豪瑛已能看到巷子口等候的燈籠光。
近前認出人,訝然道:“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周宴壓制住不穩的呼吸聲,“沒多久。”
兩個對看半晌,都成了鋸嘴的葫蘆,一字不發。
孫豪瑛假做去看落葵,避開她凝望自己的目光:“明日多穿一件衣裳吧。”
又淡淡地同他一笑:“既來了,一道進門吃些東西吧。”
說完,頓了下:“你吃過了嗎?”
幾月不見,好似兩人之間原本綿蜜的氣氛不曾存在過。
她又成了當日對他疏離客氣的态度。
周宴心下惶惶,心知自己這兩月遠門辦差,與她最難熬的歲月擦肩而過,沒能在她彷徨的時候陪伴,是頂頂遺憾的事兒。
見面後很想貼心的關心一句,可她目光裏的冷意吓退自己的熱情,唯恐說錯話。
此時她一問,便是吃了,也急忙說:“沒吃。沒來得及吃。”
為什麽沒來得及呢?
孫豪瑛眨眨眼,在問與不問之間,選了前者。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