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底下人做事魯莽,險些沖撞了小娘子,周某這廂賠禮。”
身形高大的男人神情鄭重地弓腰拱手,孫豪瑛暗吸口氣,擺手道一句無礙。
眼風一移,不遠處,周宴的兩位随行已然接過鏟釘,在長青的一聲聲叮囑下開始挖動。孫節生挨着吓昏過去的落葵,時不時擡頭望向這處。
再回憶之前的場景,孫豪瑛猶有餘悸。
天雷轟動、野地新墳、疑殺人事件、一閃而過的黑影......種種跡象,換是誰來,都得出一身冷汗。
“周郎君如何在此處?”
周宴:“主家有些雜務,我一時行走來到此處。”
他不好細說,見眼前人凝神望着幾人動作,“小娘子一介弱身,怎好在此荒野?若有麻煩,周某願出力一助。”
孫豪瑛聽他話音,似是覺得好笑:“郎君與我只見過幾面,怎好相托私介雜務?”
恰好長青喊了一聲,她客客氣氣地點點頭,擡步離去。
他用‘雜務’,她也用‘雜務’回應,同樣保留十分的疏離。
周宴眨眨眼,隐約覺得自己說的話惹了對方不高興,一時沒想明白,卻不肯放過這般好機緣,匆匆跟上。
近前了,看清墳底情形。
一卷破草席裹着一具着扮女衣的屍體,涼風席卷,衆人鼻底掠過獨特的臭味瞬間讓人皺緊眉頭。
“勞駕二位,能否幫着把人擡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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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漢子擡眼看向周宴,見他點頭,抱拳應聲是。
空地處的屍首已然算不得新,加之山泥雨水沾染,早已生出暗蟲。
孫節生憋着氣看了許久,終究沒忍住,一扭頭跑出老遠‘嘔’地一聲吐了起來。
孫豪瑛臉色沉了沉,從懷中摸出帕子勉強擋住口鼻,眼下沒有趁手的工具,只好扯了幕籬上的白布卷在手上。
周宴看得眼皮直跳,在對方上前一步時,不由開口:“小娘子是要親自驗屍嗎?”
她并未因對方的難以置信而遲疑,幾下卷散屍身上的草席,更為惡臭的味道瞬間散開。眼神落在早已腫脹發白的屍體臂膀上,隔着布細致地拈起翻動觀察。
“此女命喚雲巧,這位乃是她血脈弟弟--長青。”
周宴看向從開始便跪在地上的少年。
“這兩座墳是這對姐弟逝去多年的雙親。”
隔着布帕,她話音有些模糊,“村裏的人都說雲巧是在上山祭奠爹娘時,不小心踩落山坡命喪的。”
分明是個年歲清淺的小女娘,怎麽說起死人來,一絲害怕都漏不出。
站立在兩側的長随對視一眼,又看這女娘毫不忌諱,竟然抱起那女屍的頭顱,淡然自若地伸手捏了幾下,不由搓搓臂膀。
“小娘子不信村裏人的話?”周宴看她查驗時信手拈來,猜測道。
孫豪瑛手下微微用力,巧勁掰過雲巧的脖頸,早已沾了一層濕泥的髒污衣領正好遮住此處痕跡。
心底懸着的念頭終于落地。
她長長出一口氣,沉默地望着雲巧的側顏。
記憶中雲巧是個笨嘴的人,不像姐姐院裏其他巧嘴的婢子會讨賞。
姐姐當日難産,雲巧淚珠爬了滿臉,哭得險些斷氣,硬是跪着守在姐姐床頭一夜不肯閉眼。
這樣的人,也會背主嗎?
“旁人說辭,哪有她自己說的真?”
她掩下眼中深思,“縱然屍身腐化,周身白骨同樣可做勘驗,更何況眼下才過一兩日。我不精此道,只看個大概。雲巧周身傷勢甚多,看着唬人,實則都是皮外表征,全不是要害。倒是頸側這痕跡...”
她稍微停頓,手掌做出一個掐的樣子,隔空落在屍體上。
“你們瞧。”
周圍幾人凝神望去,就連吐個幹淨的孫節生此時也走了過來。
片刻後,他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脖頸,咽了下口水:“這淤痕看着是人的大指印,所以雲巧不是失足摔死,而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多半是了。
孫豪瑛重撚草席蓋好屍首,“不必下葬,屍首先送到義莊,請仵作驗過寫一份書登。”
孫節生趕忙應是。
春雷已然響過,天際風雲翻湧,眼看就是一場雨水。
幾人匆匆收拾過,到了村外河邊的茶棚時,恰好躲過迎面而來的第一滴雨。
問店家要了一碗醋,澆灑在幹柴堆上,趁着煙氣缭繞衆人來回跨個幾次。
再坐定時,俱都望着棚外淅淅瀝瀝的雨勢沉默。
落葵在下山時終于醒了,此刻抱着一碗熱茶湯,驚魂未定。
孫節生将雲巧屍體安頓在了卷棚車,拉着長青縮在角落揣袖想着什麽。
周宴本是和自己随從一桌,可風動雨水落,心裏總也靜不得,索性起身,往另一桌坐了。落葵看一眼自家二娘子,又看一眼像是有話說的周家郎君,乖覺地起身讓開。
“方才山間,周某的話說錯了。”
孫豪瑛有些納悶。
“是我自大,瞧小娘子年歲小,便自認你是不堪風雨的蘿草。”周宴細想了一路,總算想通關竅:“山間親眼所見,周某真心敬服。我之謂願意相幫,并非是瞧不起小娘子,實乃随心随性,還望小娘子莫誤會。”
孫豪瑛緩緩神情。
也怪這幾日操持新醫館,聽了不少嘲諷話,一時有些敏感多疑。
“周郎君不必放在心上。”
看神情,确實是不放在心上的樣子,周宴暗暗松口氣。
眼下氛圍實在好,無旁人作擾,怎好浪費?
周宴努力想出話頭:“聽聞,二娘子家中新添喜事,還未曾道一聲恭喜。”
孫豪瑛勉強扯個笑容。
喜事?阿姐剛出月子,貼身伺候的婢子就慘遭人禍。前因後果根本不敢細想。有陰詭之人藏于暗處,宛若一條吐絲的毒蛇窺伺着整個孫家,她心頭蒙了一層散不去的陰翳,卻不知如何排解。
左思右想,撞見眼前人關切的目光,不知怎麽脫口問一句:“周郎君可曾蒙過心懷不軌之人的暗害?”
一問出口,才覺不妥,這般私隐事,人家怎好與自己細說?
“郎君若是有不便處,且當我是胡言......”
“有過。”
孫豪瑛一愣,對上周宴端肅神情,下意識坐正身子。
“早前曾與小娘子說過我曾有暗疾一事,不知你可還記得?”周宴略帶期盼地問道。
若記得,他便是留在她心裏浮光掠影的一抹,也值得高興。
若不記得...
“我記得。那時歸家也曾翻過醫書,可惜未曾有案例做參。”她為這樁新醫案不得見解,十分遺憾。
她心裏果然是有我的。
周宴一瞬心裏生花,向來緊繃的面容浮現出清渺的笑意,看得不遠處的兩位長随大驚。
“我家中小娘庶弟不是安分之人,總是作伐生事。患疾也有他們的幾分功勞。從軍前,母親對我...”周宴手指點在茶碗上,像是斟酌言辭,好半晌才繼續:“...不好。”
父母之愛,并非只在一粥一飯。
少時頑皮,不讨父親喜歡,母親因此頗受牽連。又因不愛讀書,迥異于族裏立身,母親因此受過責難。
她在外受過多少埋怨指點,夜裏自己便不能安睡,默書不行,便吃板子。一個板子不夠,便十個。十個板子不長記性,那便三十。
“她曾說:恨不如未生我一場。”
孫豪瑛心底‘啊’一聲,也不知為他傷懷,還是為周夫人嚴厲而不滿。
“後來呢?”她忍不住發問。
後來...
周宴擡眼望向絨絨雨勢,時光仿若一瞬倒轉,回到自己十歲那年。
那一年年底,庶弟周青蒙童子試得了頭名,前院席宴擺了許久,直到夜上仍舊熱鬧歡喜,恭賀聲越過院牆落在母親耳畔成了侮辱,所以一個巴掌落在臉上時,惴惴一夜的他生出如釋重負的嘆息。
母親說早知道當初生你時,就該一桶水溺死。
伺候的婢子媪婆跪了一地,吓得一動不敢動。
年少的他揉揉臉頰,看着面容猙獰的母親,說道:活該父親不喜歡你。
那是利刃紮心的一擊。
他如願見到母親錯愕的神情。
那一晚,生身母子如仇人般對視。
自此後,周宴成了周家最為不堪的存在。
他不恭不順不敬不禮,活成野孩子,族人街坊深惡頭痛,每提及,恨不能唾一口表明界限。
“後來我就從軍了。”
周宴輕飄飄地為那段成長另起論調。
孫豪瑛卻回想起來。
按年載看,他入行伍時,恰好是朝廷與鞑靼人人混戰最激烈時。
士族子弟,免賦兵役。可他一去十載。
“緣何去從軍了?”她問。
周宴苦笑一下,“因為小娘子方才所問心懷不軌之人終于出手了。”
十六歲時,縣裏舉秀才試。
他和周青都在應試名列。
周宴并不将此類事情放在心上,書嘛,随意溫了幾下,到底還在族學裏頭混着,花甲之年老夫子的面子是要給幾分的。
照常放課,他與街面上相熟的幾位據家中所謂‘狐朋狗友浪蕩子’吃了宴,因喝過醉酒,連家沒回,直接宿在外頭。
第二日醒,卷了書袋就奔考場,險險最後一個跨進大門。
一等放考,懶腰不及伸展,就被幾個粗魯雄壯的漢子手持棍棒架回家中。
周家裏外站得滿當當的,架勢擺得威武,乍一看比縣老爺審案都要兇悍。
他一頭霧水,竭力去看,可惜被困跪當地,只瞄見上首父親怒容、母親隐隐得意卻努力遮藏的笑容、還有縮在圈椅面色蒼白的周青。
“應試前周青落水受涼,高燒半夜,沒能趕上那一場秀才試。他們說,是我心懷嫉恨,趁夜不備,将人推到了池塘裏。”
“那夜你不是未回家中嗎?”孫豪瑛驚呼起來。
周宴撫撫額角,好笑地看着她着急。
“我也是這般辯解的。可惜沒人信。”
酒家、朋友共眠、晨起街上出攤的餅販子......一應數人,都願意作證。
可周家人輕飄飄一句:若是他半夜趁人睡着,偷偷翻牆回家害人呢?畢竟周宴是個小人惡徒,嫉恨庶弟将得功名也不是不難理解。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孫豪瑛恨恨握拳,“所以,你庶弟是自己落水,然後栽贓到你身上?這又何必?他得功名與壞你名聲,孰輕孰重?”
周宴眼神放空一瞬,很快無事般舒口氣:“大約是他伶不清吧。”
“這哪裏是腦子伶不清?分明是蠢笨如豬。不!類他為豬,豬聽過都不願意....”
耳畔是她碎碎念的義憤填膺,周宴抿一口茶湯,說出來心裏真痛快。雖然故事情節只陳半分,可身邊有人能傾聽,亦是一樁好事。
當初,人證不為周家人所信,他死不認罪,喊着天理不公,要衙門出面調查。僵持半日,最終真正定了他罪名的乃是一個荷包。
一個親娘縫制、本該在他屋中箱籠許久不曾佩戴、卻出現在周青落水處的荷包,出現的是那樣及時。
所以踏入軍營是他唯一的出路,但活着走下戰場,重歸家中,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判死之人披着瘡痍身軀,怎麽會不叫人害怕呢?
思及往事,他眼底露出譏諷。
可眉眼一擡,少女活色生香的面容珠玉般白皙,她有一副好面容,難得不恃美而橫,活得明麗果敢,內裏錦繡。有時像個小蠻牛,橫沖了些,心眼卻實在。
又想起山間她凝視蒙受暗害的人時,面容上一閃而過的傷感。
是個正直又心地仁善的小女娘。他心道,是自己詭谲陰暗,總歸會被她吸引。既然動了心思,便是窮極萬般,也得将人納進懷裏。
于是有意壓低聲音,一副內裏人的模樣:“難道說二娘子也遇上了這般憋屈的事兒?”
孫豪瑛恍然不知自己半只腳已經踏進了陷阱,情在心頭,盼能直抒胸臆。
“你知道那個叫雲巧的,是什麽來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