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茶湯已冷,心頭卻熱。
周宴眼神深待,終于盼到這一刻的親近,連聲音都放緩些,“早前不好多問,怕二娘子疑我多事。難道這人是你相識?”
相識...不止呢。
孫豪瑛暗嘆口氣,“她是貼身伺候我長姐的婢子,原是清明告假給爹娘磕頭燒紙錢走的。”
周宴思緒一轉,頓時明白她眉間緣何隐隐愁悶。
樂醫堂的人曾提起孫家長女月前誕子一事,連帶着孫家親家的狗屁倒竈也聽了七八分。
本以為孫家長女難産乃是意外,眼下串上這貼身婢子死因疑點,看來孫家後院也不是什麽安生處。
周宴不由抿抿嘴,很想說什麽寬慰她。可惜盤算了幾個說辭,總覺得還不如不說,說了萬一讓她覺得自己無能就不妙了。
憋了半天,臨了:“我雖不是什麽靈巧人,若二娘子如今日般,有什麽不好出面的事兒,可吩咐人喊我去做。”
孫豪瑛忙婉拒:“怎好...”
“沒什麽不好的。”周宴誠心道:“什麽刀山火海說得玄乎,你若有差遣,我絕不會推辭!”
孫豪瑛聽出他并非尋常客套敷衍,正因如此,更不好裝腔詞,索性浮現笑容,承受他的好意。
“真若有勞煩周郎君之處,我不會客氣的。”
禮尚往來,她主動笑道:“為表答謝,如是周郎君來,我家鋪子的酣神丸給你折半。”
他聽後颔首應過,心覺這份折半交道,是他們二人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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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尚寒,雨水不知覺間停了,周宴切切能與她再談幾句,将要開口,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回頭看,是一直跟在她身邊的下人。
孫節生:“二娘子,雨要停了,咱們盡快趕路吧。”
孫豪瑛應了聲好,又問起如何安頓雲巧屍首,還有雲巧弟弟的去處。
周宴立在一旁,聽過幾耳,終于分出幾分關切給了這位孫家下人。
她喚這人一聲‘阿兄’,交談語氣全然不是尋常主子和下人的端肅,再看這下人幾步行進,一副防備模樣,眼底浮現不快。
“爺,這下人鬼精鬼精的。方才小的和趙五與他閑談,明裏暗裏打聽那山間墳頭的事情,竟是什麽也沒問出來。”
此次出門就帶了趙五和楊四兩個,眼下湊在周宴身後悄聲說話的,正是楊四。
周宴沒作聲。
楊四眼珠子轉轉,直接警告起來:“都是男人,小的看不錯。這貨心裏不老實,眼珠子直溜溜的,就在孫二娘子身上打轉!”
周宴一瞬冷臉,回頭定定看他一眼。
趙五急忙扯了同伴袖子,打拱請罪:“爺莫生氣,是楊四碎嘴子,話沒說全乎。他的意思是孫二娘子眼下出門,身邊就一個膽小眼昏的丫頭,有些不妥。總歸是要走的,咱們若是差事不急,不妨送上一程?”
說着搡了一把楊四,示意他快些說話。
楊四忙點頭告罪,說自己就是這意思。
那邊廂,孫節生已然安頓好行程。
卷棚車裏安置雲巧的屍身,她和落葵瘦小,擠在車把板上将将好。
雲巧弟弟長青本應該回他叔叔家的,可自打曉得姐姐死因內情,哭了許久,紅着一雙腫眼,求孫豪瑛收留,言稱做牛做馬報答,只求能給雲巧一個公道。
孫豪瑛攥了攥袖子內襯,針線起伏紋路是她娘袖上的平安紋,心再狠也不能坐視雲巧弟弟不管:“正好我底下有間鋪子,你要是願意,去謀個閑雜差事也行。”
長青頓時磕頭,連呼願意願意。
孫節生攙他起身,勸了幾句,吩咐他先去解車。
一等人走遠些,才道:“二娘子心善,可他嬸子叔叔不是好相與的,真把人送到鋪子裏,怕是往後麻煩不少。”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孫豪瑛擺擺手,“天色不早了,盡快回家吧。”
心裏壓着雲巧的事情,總是憋悶。
孫節生懂她意思,眼皮子撩撩,還是沒耐住。
“二娘子與那周家郎君很熟?”
“見過幾面。”
孫豪瑛本不想多說,可見他面上有異,“怎麽了?”
孫節生搖搖頭:“沒什麽。就是初見這人,我瞧他模樣不像什麽好人,想叫二娘子防備些。畢竟雲巧死因牽涉後宅,萬一這人傳出去,街坊們嘴下總不好聽....”
正說着,那‘不像什麽好人’的人邁步往這處來了。
孫豪瑛忙輕咳一聲,眼神示意他閉嘴。
周宴面上淡淡,只稱歸家,見天色晚,為着孫二娘子安全着相,要同路。
也不知他耳風靈不靈,節生阿兄的話,他應該沒聽見吧。
孫豪瑛從周宴臉上看不出什麽異樣,便只當他沒聽見。
同路也好,确實有個照應。
她自己沒意識到,應下同路并行俨然是信任對方的舉動。
孫節生不好越過主子,只是瞄了周宴一眼,頗為不爽快地甩甩手裏的策鞭。
“我模樣生得一般...”
孫節生站定,回頭去看他。
周宴冷飕飕地哼道:“卻沒像某人生了長舌,背後搬弄是非。”
方才自己說的話,他聽到了?!
孫節生攥緊拳頭,惡聲:“你說誰背後搬弄是非?”
“小子,想挨揍是不是?”
趙五從主子背後繞出來,長臂橫推幾下,挑釁道:“沖着誰揮拳頭呢?”
他是練家子出身,本以為幾下推對方一個倒仰不是難事,卻不想這賊眼下人有些力氣,竟然撐住了!
“住手!”
周宴低喝阻攔,眼見孫豪瑛回頭望來,只怕她生什麽誤會。
他別有深意地同孫節生對視一眼:“是男人,就光明正大些。”
孫節生不服氣地往後退開。
他眼裏陰晴不定,上車後,掃到對方氣定神閑地策馬随行,更覺得不痛快。
好容易安置完雲巧,一等回到鎮上,對方同二娘子客套作別,再不見蹤影後,陰陽怪氣起來:“夫人前些時候急着給二娘子說親,我看何必她費心,您自己心飛了雀身,早就相看完了吧。”
颠簸這許久,孫豪瑛一身骨頭架子都要散了,哪裏有功夫聽他古怪。
随口敷衍幾句,卻更惹得孫節生氣憤,“你小時候缺心眼就算了,如今大了,還是這樣!”
他就只想聽她說一句‘不曾看中周家郎君’,怎麽這般難?
孫豪瑛不懂他氣惱什麽,想細問,誰知話沒出口,孫節生一個轉身,跑得飛快。
“今天的事情,先別跟別人說!”
遙遙傳來一句叮囑,卻還是不得心意,孫節生恨恨跺地飛走。
可一走遠,又不甘心,倒退幾步,朝着那處扯嗓子應了聲‘曉得了’。
依稀又聽到了落葵和她的笑聲,孫節生無奈又好氣——算了,她懂什麽呢?左右都是那姓周的心思不純!
眼看沒一會兒天黑了,他喪着臉從夾道上拐回家裏。
屋裏頭他娘正窩在長板榻上挑燈芯,見是兒郎進門,“今兒忙什麽差事了?怎麽才進家?餓沒?你先吃還是等你爹進門一道吃?”
孫節生長腿一跨,先喝了一碗涼熟水。
“沒去哪裏,和二娘子去了一趟雲巧的老家村。”
“去雲巧的老家村?”孫節生娘——劉氏察覺自己調子起高了,忙咳了一下,又問:“去那窮地方做甚?我聽門上的說,不是指派人給他家送了十兩銀子嗎?”
說到這個,孫節生反應過來,“我阿爹呢?”
“在前頭忙呢吧。”劉氏啧一聲,“問你話呢?怎麽去雲巧老家村了?”
“還能做什麽?雲巧沒了,二娘子心裏頭過意不去,上門吊唁呢。”孫節生又灌一口水,匆匆擦過嘴,起身就走:“去了碰巧,正遇上七團辦昏腦子的事兒。”
又和七團有什麽牽扯?
劉氏聽得一頭霧水,連連追問。可惜兒郎是個不貼心的,話說一半扯胯就沒了蹤影。
孫節生忙着找爹報信呢,哪裏顧得上給親娘解惑。
自然也不曉得,他人走沒多久,劉氏便裹了頭巾,摸黑拐出孫家後宅的罩舍,一徑上了族居地盤。
**
孫豪瑛在橫波舍方換了一身衣裳,外頭婢子傳話,說是老爺傳二娘子到前院,有事情要商談。
什麽事情,她心裏有譜,并不慌亂。
落葵從竈頭端了一碗搓圓子湯,心疼地喊她先吃上幾口墊墊。
今日出門,孫媪沒跟着,眼下在竈上聽落葵說了二娘子的去處,捂着心頭連呼菩薩天爺。
“那是什麽好地方,勞着小娘子去作甚?”
見那小祖宗和落葵頭碰頭,你一口我一口,沒心沒肺地吃圓子,喪氣不已。
“就說我今兒這右眼皮子直跳!老爺本就不體諒二娘子你開什麽女醫堂,這下好了,又落了把柄由着旁人說嘴。這可怎麽辦才是?”
孫豪瑛:“.....”
“不會有事的。孫媽媽,不要地上轉盤磨了,看得我眼睛直發昏。”
一碗滾湯下肚,才有氣力出門。
到了前院正堂時,恰好走廊對首迎面走來趙端肅。
姐夫撞上小姨子,還是看自己不順眼的小姨子,趙端肅腳步遲疑了下,已然撞上了,實在不好轉身背過去,只好硬着頭皮上前見禮。
“姐夫從何處來?”
趙端肅回:“族裏頭。”
曉得天色晚,自己回來遲了,怕小姨子覺得自己不貼心照應娘子和小外甥,忙補道:“這幾日跟着父親忙族裏春耕的事情,今日才弄好,再往後就能清閑些。”
孫豪瑛沒說什麽,四平八穩地跟在他身後,進了前院。
一邁腿,正好看清院裏當地孫管家被人扶起,在他一側有個趴在長板上哀哀抽泣的人。
“你是初犯,只二十板子以作懲戒。念在孫管家保你,拿了東西,回你家去吧!”
孫時貴端坐正東圈椅,甚少如此疾言厲色。
下人拖着連聲謝恩的人走遠,孫豪瑛認出,此人正是今日白天在雲巧家裏喝大酒的七團。
“來了?”
孫豪瑛點點頭,順着阿父指點,在一旁落座。
天色濃重,院裏繞着一圈昏杖包,光影閃爍落在管家臉上,一像從容的人難得彰出幾分狼狽。
“管家何必給這樣的人作保。仗着主家名號,在外頭作威作福,只今日一件是我遇上了,人後還不知有多少這樣的糊塗賬!”孫豪瑛是心疼管家,喊他先坐好:“七團有七團的錯,您作甚跪着?”
孫正陽哪裏好安坐,縱是老爺二娘子沒責怪他,他自己焉能厚臉皮?
“這回虧得有二娘子明察,若不然小的蒙上心竅,再往後托他辦什麽要事,豈不是闖下大禍?是我失察,信錯了人,莫說跪着,便是那二十大板也該由着我受了才是。”
一番請罪,主家寬宥,片刻後才終于散場。
懲戒了辦錯事的下人,終于挪動進前院書房。
孫時貴進了一口溫茶,聽趙端肅說過族裏春耕的尾聲,發出一聲長而緩的嘆氣。
“正陽,此事也并非全是你的錯。春耕鬧忙,加上縣裏又要忙亂重新丈量土地,你在族裏實在是脫不開身。又不是八只手的神仙,面面俱到實在強人所難。”
趙端肅不知內情,只當自己是個啞巴,不閑話打聽。
倒是孫豪瑛聽了半晌,憶起前事,心頭突地生出一個念頭。
“管家為家中操勞了半輩子,又忙鋪子進出,還要照管家裏大小,族裏頭細枝末節也要照應,實在是辛苦。”她瞄見管家鬓間的白發,真心實意地關心對方的身體:“我從渭南回來時,帶了一株百年老參,等會兒讓人送到後舍去,阿伯讓家裏人熬了湯喝吧。”
總是愛重他,孫正陽也沒有開口糾改她一時順口喊出的‘阿伯’稱呼。
眼巴前看着長大的小姑娘,懂得疼人了,他心頭暖呼呼的,同上座的家主對視一眼,俱都慈愛地笑笑。
“只是再好的人參也經不起經脈生熬。”孫豪瑛看向阿父,溫聲提議道:“方才聽姐夫說族裏春耕事情妥帖了。正好有餘閑,姐夫就跟在管家身邊吧。不須分勞旁的,只把家裏雜事接了就行。”
這是...要讓他接手家裏裏外的意思?
趙端肅抿茶的動作一頓,茫然地擡頭看向發聲的小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