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歸家路上,猶有餘閑,孫豪瑛索性吩咐孫節生趕車繞着鎮子上幾條商巷走了一遭。
一圈看過,相中兩個适合開設女醫館的鋪面,又打聽了賃金,心中已有盤算。
歸家時,天已擦黑,進到飒然舍,将好上燈。
兩個婢子提着長杆在廊口懸挂紙燈,側舍門上已有廚下的人影攢動。
“阿娘,我歸家了。”
秦素月手裏捧着一卷紙本,聞聲擡頭,先吩咐媪婆布暮食,起身往外走去。
“怎麽耽擱這麽晚?”
“途中落雨,在宋家避了會兒。”
孫豪瑛接過溫帕子,擦拭幾下,随手丢在水盆裏,探頭問起:“阿父呢?”
“族裏有事,方才着人傳話,說是要在後頭吃。”
秦素月應過,見伺候的婆子手裏端着小盤,紅布頂蓋:“買什麽了?”
孫豪瑛這才想起,“是宋夫人送的謝禮。”
走時,宋家婆子鄭重地交付過來,孫豪瑛想想,便沒推辭。
路上揭開看過,四方盒子,擱了一方墨胎。
秦素月聽她說了給宋枝意探脈的事,倒沒什麽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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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不重,卻合宋家的門風。”
話說過,暮食也擺上食案。
孫豪瑛看過菜色,并沒什麽胃口,吃了幾口蝦元子,作罷。
沒一會兒,外頭回禀老爺回來了。
孫豪瑛閑坐片刻,等阿父進門,從水盆裏擰出帕子遞給孫時貴,見他臉色不好,“阿父,族裏頭有什麽事嗎?”
孫時貴最愛受小女的伺候,擦着後頸,一邊道:“能有什麽事?說來說去,就為了春日大祭上那些不緊要的物什。你說說,一頭祭酒的豬從鎮東的趙家買或是鎮西的劉家買,有何分別?再論,祭豬的頭是分給二堂叔家還是三伯家,竟能吵半個時辰!”
他說得略急,可見這類俗務實在非他所長,心頭不痛快。
秦素月也起身替他端去一杯茶飲,開解起來:“族上分物牽扯吃喝葷腥,還關乎族中地位,多了少了都有幹系門道。你不擅料理,大不了讓端肅出面調停就是。”
“端肅今日不在,伺候的人說是回了東頭村。”
孫時貴看看食案,也沒多吩咐旁的吃食,“後頭太亂,長桌上的東西不見熱乎氣,看了沒胃口。”
一下晌聽得族裏婆婦們扯嗓子叫喊,眼下終于清淨,孫時貴才覺出餓意。
他自埋頭吃起,秦素月心疼丈夫,又吩咐廚頭新做了一鍋魚湯。
孫豪瑛原本是想同阿父說下女醫館的事情,見之,心思作罷。
作別爹娘,回了橫波舍。
梳洗過,想起今日收了節生阿兄的孤本醫案,意頭生出,坐在燈下翻看起來。
這一看,再回神時已是深夜。
“留芳堂有什麽動靜嗎?”
睡前問道。
媪婆回:“廚上的人說今日大娘子暮食吃得不少。再有就是,趙郎君夜燈後才歸家。”
孫豪瑛心說:當日姐姐摔倒的事情暗查、言語離間趙端肅和趙家,并非一時之功,且耐心等着吧。
媪婆散過燈燭,帳帷落下,只依稀能看清窗棂上淡淡的月白。
這一日回看起來,實在忙碌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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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芳堂
孫染霜被人扶着在地上走動一刻鐘,身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再仰躺在床上時,重活般長舒口氣。
金媪婆重給她挽了發髻:“二娘子說過,月子裏頭也能沐發。陽頭最烈時,在屋裏生上暖炭,用二娘子調配的藥汁水淋洗淋洗,娘子能輕快些。”
孫染霜不由苦笑:“早些時候還能聞到自己臭,大約鼻子熏壞了,這會兒什麽味道都沒。”
味道聞不着了,癢意卻在,“不會生了虱蟲吧?”
金媪婆忙說沒有。
孫染霜在她篾梳下,舒坦不少,“明日再看吧。”
阿娘不允她月子裏沐發,千百年婦人生産後都得忍過一月,如此才好保養身子。
但不知是不是味道不好的緣故,壽哥在她懷裏總也哭鬧。
屋中靜了,外頭伺候的回禀說婿郎君歸家了。
孫染霜回過神,吩咐傳飯食吧。
春日的夜間起了些霧,人沾染過寒氣,甫一進門不由打個哆嗦。
趙端肅直直往內間去,半途卻被攔住。
金媪婆不冷不熱道:“娘子還在月子,受不得寒氣。郎君不妨先換身衣衫。”
趙端肅‘啊’了一聲,低頭打量下自己,不耐地轉去側間。
半晌後,快步折返。
只不過臨進去前,腳步遲疑了下,金媪婆偷瞄他,見這人竟站着,鼻頭聳動好幾下,才放心邁步,眼裏不由暗火。
這是在怕屋裏頭味兒不好呢。
孫染霜聽着腳步聲近了,又在門口停住,困惑地看去。
待得看清丈夫的舉動,神情一僵,本有些期盼的目光頓時暗淡下去。
“霜娘,怕你受寒,我先去側間換了身衣衫。”
趙端肅面上一派溫和,因着新換了身月白色的長衫,昏黃燭下,人如玉般,眼神脈脈。
孫染霜沒應他,只扯扯唇。
“吃飯吧。”
這一餐格外靜谧。
趙端肅不由惴惴,懷疑是岳母和小姨子撺掇,動搖了她的心。
飯桌上越發殷勤,布菜端湯,還因着桌上沒什麽補身子的好物,譴了廚下幾句。
“是我胃口不好,想吃些清淡的。”
孫染霜攔住他發火:“你要是吃不痛快,自去廚上要些新的。”
趙端肅聽了左右看看,見伺候的婢子都垂頭不語,覺出自己是在受冷待。
心底的三分懷疑成了七分,再不敢作妖。
飯罷淨口,見她在燈下繡着繃面,探頭看看,笑說:“是給壽哥的虎頭鞋面嘛?”
孫染霜點頭,“本該親自喂養孩子,可我奶水不豐,只好托給乳娘。要是滿月的虎頭鞋再托給下人,我這娘當的還不如不當。”
一時孩子成了他交談的話頭,趙端肅說了好一番,二人之間終于溫緩起來。
他心底放松,瞥見妻子面上有笑,試探道:“下晌我回了趟東頭村。”
孫染霜擡眸斜他一眼:“公婆讓人傳話了?”
“那倒不是。”趙端肅坐在她床前,擺出一個苦惱的表情:“是我去的。一時想起壽哥三朝時,我家裏連個像樣的禮都沒有,心裏憋悶,所以回去問了問。”
孫染霜眨眨眼,見他不似作僞,有些心軟:“你一個去的?怎麽問的?婆母有沒有打你?”
見他半晌不說話,心頭生憂,卷起他靠自己一側的臂膀衣衫,越往上,斑點紅紫越發多了,一眼看出是被人掐了肉。
既心疼,又懊惱,索性摔了他胳膊:“你自己上趕着,活該!”
還不見他說話,她往他臉跟前移了移。
燈火輝煌,見他耷拉着臉,抿緊嘴唇,長長的睫毛顫顫,察覺出她在看,往旁邊躲閃着,才又看清臉上不知什麽時候挂一行淚。
“你怎麽哭了?”她大驚。
一問,哭的人別過臉卷起袖子豪邁地擦了擦,而後一言不發,卻挪近幾分,伸長臂膀似孩童般摟在她腰間,側臉貼在被上,盯着虛空發怔。
滾燙的鼻息落在肚上,隔着被子也能辨識出他的情緒波動。
孫染霜揉揉他發頂,聲音不自覺放柔軟:“又不是頭一回打你。這一次是為了什麽?房頂塌了?家門破了?還是二郎三郎又被賭坊的人捉了要剁手腳?”
懷裏的人搖搖頭。
她又無奈:“總不至于是讓我去給婆母賠罪吧?”
下晌母親抱怨時,确實說過本該讓霜娘去賠罪的話。
可他腦子還不至于糊塗到什麽都坦白,于是搖搖頭。
“那為什麽?因為你去詢問壽哥的朝禮,所以生氣?”
這一下,趙端肅緩緩地點了點頭。
“母親說壽哥小,壓不住他們老兩口的重禮。”
孫染霜失笑道:“只聽說長輩重禮給嬰孩鎮壽,頭一回聽說爺奶的禮克孫子。”
趙端肅聽出她的譏諷,有心回補什麽。
可一張口,卻發覺心下無力,什麽都懶得說。
今日下晌在村裏,父親和兩個弟弟歸家後,一聽自己說的話,頓時氣得火冒三丈。
冷靜過後,竟說要是孫家執意和離,必得拿出一份厚重的安身錢,否則就鬧得孫家再無寧日!
要的是給他趙端肅的安身錢嗎?
他想了一路,歸到燈燭通明的孫家時,心下惶惶。
一行眼淚,三分作态七分傷心。
妻子溫柔款款,趙端肅憶起爹娘,眉峰蹙得更緊。
“霜娘,我...”
他支支吾吾,從溫軟的懷中退出來,仰起頭在她面上輕貼了下,“我往後只有你了。”
孫染霜愣怔了下,心說:阿娘和二娘的三言兩語竟真能動搖丈夫的一顆歪心?
面上一觸即分的溫熱、燈火之下他誠摯的愛意、自産後冰涼的手握在他溫暖的掌心......
她看在眼裏,頓時有種守得雲開見月明的解脫感,幾乎眼含熱淚,抖着嗓子:“你有我,還有我們的壽哥。”
趙端肅側臉貼在她掌心,浮現出笑意:“霜娘,你放心!”
他鄭重保證起來:“只這最後一回。最後一回應了我爹娘的請,再往後,我就與他們一刀兩斷,從此橋歸橋路過路,一心守着你和壽哥!”
如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尾,她緩緩閉上眼睛,無法控制地咬緊牙關。
在這一瞬間,潑天的失望和悲傷從裏到外,刀子般割着心頭,所有的美好期盼灰飛煙滅,因強壓着憤怒整個人幾乎顫栗起來。
“你究竟...你究竟有沒有心?!”
最後一回?又是最後一回?
這樣的謊話究竟要哄騙自己到何時?
她不由想起方才他溫柔的面容、那股透着真的脆弱和傷心、還有依偎在自己懷中時認命般的哀怨...
“我當真了!”
她撕心裂肺地低吼起來:“我以為你是真心要改!”
所以心疼他的無奈、可憐他生身爹娘豺狼般對他的貪婪和索取、“我愛你、敬你、護你,怎就換不回你疼惜我一分?!”
“霜娘,我沒...我不是...”
他欲辯解。
可她一巴掌猛然揮在自己臉上,力氣大到髻發淩亂,響聲驚動外頭伺候的人。
金媪婆大步沖了進來,一肩頭撞開愣看的趙端肅,扯住她發瘋般揮手自扇的動作,急切地出聲:“娘子莫哭!有老爺和夫人在,絕不會委屈了娘子!”
不提也罷,既說起,孫染霜想起往昔雙親因自己執意與趙端肅成親,一并引發後續諸多煩惱,眼淚落得更快。
她哽咽着,喊住要跑出去通風報信的下人。
“別去,別讓阿父和阿娘不安生。”
她眼眸裏含着淚水,良久才緩緩看向茫然的趙端肅。
“這一回,你又想從我這裏拿走多少銀子?”
他倉促否認,總覺得不應再說,可滿屋子人盯他似仇人,容不得他推遲。
“不要銀子。”
“只簽一份與家中藥材鋪子生意的契單,約定幾樣藥料的進貨。”
他傷心爹娘不為他着想,心底也确實生了與他們切割的念頭,但生養血脈之恩豈能說斷就斷?
爹娘下晌也說了,誰家藥材不是進,怎麽就不能進趙家藥田?
這也在理不是?
“霜娘,你信我,真的是最後一回!只要這事兒成了,往後兩家只論生意。”
孫染霜只聽得失望越濃。
“從始至終是我太蠢,信你一次又一次,如今才辨認出你也是個蠢貨。”
相識至今,她頭回說這般重的話。
趙端肅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