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第九章
內間哄笑之後,見姐姐精神頭尚可,外頭日上斜空,是個晴日暖天,于是吩咐婢子推了半扇窗棂,暖黃灑進,光亮映照得人心頭熨帖。
長榻有小炭壺,幹炭烘着甜棗茶,白氣袅袅。
母女三個閑坐着,孫染霜偏頭見院內有侍弄花草的婢子走動,便點了幾個淡氣的花。不一會兒,粉蕊綠葉長梗插在仕女長壺的胎瓷白中,當桌一放,襯上幾點陽頭,真是喜氣。
見大女面色不再沉郁,秦素月終于放下心。
元娘性情易滞,體察旁人多便委屈自己,長久下去,怕是要重病。
她再瞄一眼翻着醫冊的瓊奴,老懷寬慰。
幸這姐妹兩個自小情厚,待得長成,竟撐起一片風雨。
閑話幾句,不好久坐。
孫豪瑛查驗過姐姐的傷口,恢複不錯,便叮囑要多靜養,心懷舒寬等常說的。
經今日的紛紛,孫染霜胸口不複過去,是撥雲見日的清明氣。
自然滿口應承,不便相送她們,透窗殷殷望着她們離開的背影。
“乳娘,去抱壽哥來讓我瞧瞧吧。”
金媪婆察言觀色,關切道:“娘子今日本就睡得不多,又說了許久的話,不若先小憩一會吧。方才奴去看過,咱們小郎君喝了奶水,也睡着呢。”
這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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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染霜便順她攙扶躺下,沒一會兒閉眼竟睡得安神。
金媪婆見她睡下,輕手輕腳地退出去。
吩咐過廊下走動輕些,她左右看看,又問:“怎麽從方才便沒看見雲巧?”
有一婢子悄聲道:“回金婆的話,雲巧今日告了病,說是夜裏沾染寒氣,咳嗽不止,不敢在娘子跟前走動伺候。”
咳嗽?
金媪婆點點頭。
本是很尋常的事情,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娘子出事前雲巧同樣告過病假。
她想想,叮囑看好內間娘子的動靜,一扭身往雲巧住的院落去了。
卻說那邊廂
趙端肅直跑出孫家院子,才長松口氣。
心虛使然,背靠着牆呼呼喘着粗氣,小厮同樣汗珠子滿臉,實在不懂郎君好端端的跑什麽:“大姑爺,您這是怎麽了?”
趙端肅沒空搭理,氣喘勻了,“去街面上雇個牛車來,我得回一趟家裏。”
這當頭他是不敢再用岳家的車馬了。
小厮‘欸’過,腿腳很快,不出一刻,趙端肅已然坐上辘轳牛車,直奔東頭村。
進村時,村裏有人認出他,遠遠地拱手打禮,同他招呼。
趙端肅不耐與泥腿人交道,敷衍地點點頭,連聲催把式快些。
不遠瞧見了趙家門,卻又生出幾分後悔。
他來這裏作甚?
難道...真和母親撕扯起來,鬧得家中不安生,兄弟阋牆?
可耳畔回響起岳母斬釘截鐵的話語,他又惴惴不安,萬一孫家真就卸磨殺驢,去父保子,一朝被掃地出門......
左右環看,黃土野山泥濘鄉野,滿目粗布短褐的農漢子,這地界怎能與孫家敞亮的舍院做比呢?
他下意識摩挲着錦繡袖口,為柔軟華貴的料子心生不舍。
“大郎,怎麽突然回家了?”
一道豪亮的聲音驚醒了他,趙端肅擡頭就見母親雙手揣袖,探頭往牛車上看來看去。
“哦....沒事。就...路過順道進家瞧瞧...”他矛盾着,敷衍道。
趙家婆嗯哼一下,見他跳下車,敞亮地從袖子裏排出幾枚銅板遞給把式,眼睛頓時發亮。
“回來也好,正巧昨日你父親念叨你,有事要與你商量呢。”
母子兩個前後進院,趙端肅落後一步,仰頭就見正屋的屋檐頂子還是早前的樣式,不見翻新,疑惑道:“上回不是說要換新防水的頂子嘛,怎麽還是舊模樣?”
為翻新房頂,母親從他這裏要走足有五兩重的銀錠子呢!
趙家婆子随意擺擺手:“這頂子撐得住,用不着換新的。”
趙端肅:“......”
上回為修房頂,搬出祖宗、哭得三裏地外都能聽見、險些挨了一巴掌,又是為那般?
他心底有些不痛快:“那銀子用到何處了?”
“那點錢能頂什麽?早讓二郎拿着還你外家的債了。”
說起這事,趙家婆翻起白眼:“五兩銀子罷,你外家眼皮子淺,一家勞賤骨頭,竟催逼到趙家族裏頭!且看着吧,再往後咱家發了大財,那起子貨色休想沾一點光!”
能發什麽大財?
趙端肅不知母親又從何處聽了什麽邪門的門路,心下無力:“外家舅舅人好,我記得小時候災年,咱家冬天開不了鍋,還是外家省下半袋米糧救了咱們。二郎哄騙外祖母的銀子本就不對,既歸還了錢財,就不要再說旁的了。”
可趙家婆聽不進耳,背着身癟癟嘴,心說:這兒子在孫家富貴窩裏過了幾年,孝順沒見上幾寸,如今倒學會反過來教她這個當娘的怎麽做人了。
“不說了不說了,進屋吧。”
趙家正屋還是趙端肅成親前的樣子。
灰泥土牆,無窗木門,大晌午不見多少陽關,甫一進門有股寒濕氣只往人骨頭縫裏鑽,地當中卻換了新的八仙桌,朱紅色的漆面很氣派。
趙端肅示意他娘不忙,自起身倒了碗茶水一口飲光。
“父親下地去了?”
春分剛過,這時候村裏的農漢自然是在地下操持莊稼田。
豈料趙家婆嘿嘿笑笑,招手喚他坐好,悄咪咪道:“你爹相中一片山頭,百十來畝,都是肥地。天不亮,他就出門去看了。”
趙端肅一頭霧水:“看什麽山頭?那家裏的莊稼誰在操弄?二郎和三郎嗎?”
“有了山頭買賣,家裏還用得着種什麽莊稼?”
趙婆子:“春分前,家裏的地就已經賣了。”
“什麽?家裏的地賣了?!!”
趙端肅霍然起身,高聲質問:“這麽重要的事情,怎麽不與我商量?”
商量?與你商量,那地還賣得出去嗎?
趙婆子腹诽,笑得卻很周全:“兒啊,不是娘說你,你如今是半個孫家子,家裏頭的事情有你爹,再不濟還有二郎、三郎在,輕易不勞動你了,也省得孫家人覺得你外道!”
外道?
這時候便當他是半個孫家子了?上門纏鬧索財要金銀的時候,怎麽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娘的好兒爹的孝子?
趙端肅被呲了一身暗火,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山頭又是怎麽回事?”
趙婆子忽而拍手,笑得很開懷:“大郎呀,這便是阿娘與你說的咱家發財的好機會!”
“你如今替你岳丈管着孫家的事,鋪子生意想來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咱家這山頭請老農看過,土肥最适合種名貴藥材了。只等咱家種成,一收茬子,你吩咐鋪裏的管事一聲,讓他來買就行。”
趙端肅聽得眼珠子都不會動了:“什麽藥材?什麽管事?”
趙婆子哎呦一句:“這有什麽不可說的?我早就尋人問過了,孫家生意全靠藥材,買李家王家,怎不能買我家?本就是姻緣親家,互相幫襯下也是合情合理的!”
她看大郎面色不豫,狠心咬了咬牙:“便沖你的情面,将來收貨時,我們要價比別家少上一分就是!”
“哎!娘醜話說頭裏,讓一分利潤頂多了,再要是講道,那就不成了!”
她一通嘀咕盤算,趙端肅總算聽得明白,正因如此,越發惱火,連帶着眼眶都彪紅意。
“別說了!”
他大喝一聲,吓得趙婆子一哆嗦。
“怎麽...”
趙端肅一腳踹翻板凳,氣吼吼道:“莫說什麽藥材生意,從往後我連掏給家裏的銀子都拿不出了!”
“這是說哪門子的混話?”
趙端肅面色漲紅,嘶吼道:“混話?母親您還不信!今日岳母傳了話,若是我往後再與趙家來往,便要一紙休書舍父保子,不認我這個婿郎子!”
“我受母親牽連,連半個床榻都保不住,還怎麽插手孫家的藥材生意?您們背着我好一盤算計,賣田買山,算來算去,怎麽就踹了我的鍋瓦竈臺?”
“現在滿意了吧?你就且等着富貴發家,兒子我喝西北風吧!”
趙婆子呆住了,實在不敢相信,半張着嘴看大郎瘋魔。
她怔怔的,身後傳來腳步聲,扭頭去看,正是漢子和兩個兒子進門了。
于是一拍腦門,嗚呼‘我的天爺呀’。
至于一臉喜氣進門的趙家人通曉趙端肅的境遇後,是如何震驚焦灼,已然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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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家側門
孫豪瑛上車之前,眼角餘光發覺今日車夫不對勁,頓住偏頭凝着看了片刻。
被盯着的人再遮藏不住,揭開頭頂的斜方草帽,露出一口大白牙:“二娘子認出我了?”
孫豪瑛在他肩頭狠狠擰了一把,直等對方龇牙咧嘴連聲告饒才作罷。
“怎麽今日才來見我?”
語氣裏帶些少女氣的埋怨和委屈。
孫節生忙蹦下地,解釋道:“非是我不來,這不鋪子要從皖中新進一批藥材,我幫着押了一趟貨嘛。”
事是有,人卻早三天就到了。
他在路上就聽說二娘子已經歸家的消息,心早就像個雀兒般飛起來,恨不能立時就見她一面。
耳畔響起父親多番警告和訓誡,孫節生心下苦澀,面上卻不顯山水:“你看,這是我從皖中尋了許久的孤本案,聽說是前朝名醫的手抄本呢。”
“算你識相。”
孫豪瑛伸手接過,見這物件被一卷牛皮紙妥善保裹,心裏受用,哼哼幾下,這才作罷。
眼珠子一轉,又想起先前在姐姐處探出的消息,于是招手喊他出發。
卷棚車一動,有車簾遮擋,她借着一層布與孫節生低聲言語起來。
原是打算同孫管家通氣,眼下有節生阿兄在,正合适。
節生阿兄不顯眼,人活絡,打聽事情落不了打草驚蛇的風險。
那頭,孫節生聽得眼皮直跳。
阿父是□□管家,手底下出了這麽大亂子,竟昏得什麽不曉。
“二娘子放心,您吩咐的事情,我一定辦妥。”
有他這話,孫豪瑛長舒口氣。
又問起這一趟行貨,“路上可曾遇險?”
孫節生搖搖頭:“鋪裏生意都有定數,一般行貨常與走镖的陸家合作,都是老主顧,走的是熟門路,過路旗子一插,什麽事兒都不曾有。”
孫豪瑛沉默起來。
她的渭南之行卻非如此。
藥田倒灌,管事貪贓,更甚牽出族裏有人從中作祟,奈何關鍵賬冊因半路借宿,竟被一場天火燒得幹淨。
“節生阿兄,這些年有阿伯和你在,才有我們一家安生。我今日才知曉什麽是家業艱辛,世道人心叵測。”
孫節生手掌一緊,因她話語中的悵茫下意識回頭看。
天光飛斜,依稀能描摹出裏邊人玲珑身影。
是他年少方艾、惦念良久的姑娘啊
近在眼前,可一道簾子遮在二人中,恰如天塹劈出上下尊卑。
于是眼底生晦,半晌後:“二娘子莫怕,有...節生阿兄在!”
簾內,孫豪瑛卻未聽清,只含糊地嗯一聲。
棚車晃蕩,一盞茶後停在鎮東二柳長巷口。
清平鎮不大,卻因前年清平鎮置軍,修葺城牆打通關口,不過幾年,來往客商絡繹不絕,頗有錦繡繁榮之态。
自來魚随水草而居,人因山水流轉。
二柳長巷,便因外地戶頭落家出名,其中宋家當屬翹楚。
皖南宋家,乃是當世有名的士族。
祖上曾出過中朝宰輔,族中子弟多為士林名秀,故而落戶在此處的宋家縱然只是旁支不起眼的,一時之間也頗被鎮上大戶恭敬。
門前已有納接的婆子等着。
展邀貼呈名姓,圓臉的婆子笑得和善:“我家小娘子打早起就盼着您了,專讓人吩咐了話,旁的不急,煩請您移步先去撫風小院相見。”
這是要先私聚?
宋家堂而皇之辦宴,名頭上是給即日進京趕考的家中郎君踐行。
孫豪瑛心下納悶:難不成上回與宋家小娘子匆匆照面,竟是一見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