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三春盛景,枝頭盎然,雀鳴聲繁。
孫豪瑛随着婆子引路,一路過門洞連廊長橋,漸杳人噪,于一處小院止步。
院頭橫長匾,潑墨‘撫風’二字。
孫豪瑛并不專字一道,只覺得這兩字灑脫恣意,下筆的定是個心性脫俗的人。
院內小徑盡頭宋枝意翹首盼着,一見她人影,霍得蹦跶一下,展臂呼道:“孫姐姐,我在這兒呢。”
宋枝意半步之後,便是在上次楊家宴會上得見一面的宋夫人。
孫豪瑛面上淺笑,上前行禮。
宋夫人眉眼溫和,“前頭兒郎們在胡鬧,我聽得頭大,借小院躲躲清閑。孫小娘子既來了,便一并入內坐坐吧。”
話說了,三人很快坐定。
孫豪瑛落座,身側便是宋枝意的食案。
她粗略一看,茶果點心分毫未動,杯盞原樣式,可見這母女是專設小處等她來呢。
“孫二姐姐,上回之後,再沒在別家小宴上見過你。你在家中很忙嗎?”
宋枝意坐姿松散,閑話起來。
孫豪瑛眨眨眼:“忙也不忙。家中有事,母親不好出門,我便常在家中。”
“是你姐姐的事情吧?”這話終于引出宋夫人,只見她示意門口的婆子一下,那婆子招呼揮退衆人,臨去前阖上小門,腳步聲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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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豪瑛點點頭。
清平鎮足大之地,盤來算去的大戶就幾家,說風吹草動人盡皆知有些懸,但誰家有什麽了不得的動靜,街面上都能聽到些苗頭。
“姐姐尚在月子裏頭,母親一力操持後院,總是勞累些。”
她泛泛說了一句,猜度宋夫人的目的。
宋夫人說:“婦人生産本就大難,萬幸母子平安,好日子長久着呢。”
她感慨完,眉目轉出些惆悵,嘆口氣。
卻不說了。
何故嘆氣呢?
孫豪瑛有些無奈,不得已接下話頭:“夫人是有什麽煩心事嗎?”
不及宋夫人張口,宋枝意已然憋不住了,她垂着袖子,悶聲道:“我阿娘是在嘆我呢。”
她抿抿嘴,“孫姐姐,我們是合眼緣的人,上回見過你,我心裏就很喜歡你,當你是我未曾蒙面的血親姐姐呢,有些事情,我直說了,你可別笑話我呀!”
孫豪瑛保證說不會。
宋枝意猶豫幾下,瞥見阿娘的眼神,一咬牙,“我葵水至今未來。”
孫豪瑛:......
“我記得,枝意今歲剛滿十六?”
宋夫人颔首,頗為無奈:“這孩子性情不比她哥哥,是個頑皮的。八歲時下人沒看好,竟讓她跌進寒井裏頭。也不知是不是有這前因,連累好大一姑娘,早葵遲遲不發。”
早葵不發,便不好說看姻親。
尋常小娘子最早有九歲就來的,再晚十四、十五也該懸穿月事帶了。
“這話本不該說給孫小娘子聽。可外頭大夫不好延請,若是遇上個嘴巴松的,連累枝意的名聲可不好了。”
宋夫人笑得很不好意思,“孫大醫是鎮上名大夫,聽人家說,你師從親父,在女科一道上很有天賦。這回孫大娘子的生産,據說也是你料理照看。”
且聽人說,孫家大娘子這一胎甚是艱難,初時生不下來,還是孫二娘子動了刀子生剖的。
歷經生剖,母子全安,可見孫二娘子手底下有真本事呢。
所以,宋夫人尋人再三确認消息後,費心巴拉地籌辦今日的宴會。
孫豪瑛自然不會滿口應承,但推脫卻是不能了。
她只好示意身側的落葵,“先看看脈象吧。”
小軟枕擱在長案上,她探脈,對首的宋枝意滿臉好奇,宋夫人也坐不住,從正座上下來,且看後續。
診為厥陰表寒,氣血滞澀。
于是示意對方寬衣解帶。
宋枝意平躺着,順着她在肚腹側的按壓不時回答問題。
起先好奇着,緊接着在幾處位置都察覺出不同痛感,終于生出害怕。
一等坐好,急切地詢問:“孫姐姐,我病得很嚴重嗎?”
孫豪瑛好笑地看她:“算不得什麽大病。”
聞言,母女兩個都長舒口氣。
“雖不是大病,卻要盡早吃藥治上。”
她看了宋夫人一眼,“不為将來生兒育女,枝意康健才是要緊的。”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宋夫人滿口稱是。
孫豪瑛便要了紙筆下方子,同時解釋表征起來。
“枝意的腹股偏臍下處、會陰處、足跟以及乳首側都有痛感,乃是寒氣彙聚之處。如此氣血虧虛,邪風得以表裏。邪久為濁,外表則為疼痛。”
宋枝意摸摸自己的心口,回憶起來,悄聲點頭,“從前乳母說是我在長,有些疼也是應該的。”
孫豪瑛:“你年歲小,這邪風濁尚不成氣候,若是年歲再久,氣血郁而化熱,便會消耗津液,致使血分幹澀,或有血痹、幹血之苦。”
見她們茫然,孫豪瑛說得通俗些:“就是再嚴重些,你這小臉蛋便見不着什麽紅潤色了。”
宋家母女頓時恍然大悟。
厥陰表寒,當歸四逆湯最為合适。
且宋枝意病症不重,她調了生姜和炙甘草的輕重,叮囑道:“服藥要有恒心。萬不可中途怕苦,躲懶不願意喝。”
宋枝意嘟囔說不會,宋夫人卻鄭重保證。
如此此間事情一了,宋夫人心頭大事放下,得空打量起正和女兒說笑在一塊的孫家小娘子。
她心說:知情識趣,且有一手不俗的醫術。模樣還有幾分孩子氣,行事卻已有一府主母的穩重。
只是美中不足,家裏頭不太安寧呢。
宋夫人是從皖南主族中讨過生活的人,攔路的魑魅魍魉什麽沒見過。
孫家的事情街面打聽一番,內裏就猜得七八分。
族大不易存,族長庸弱且無子。
別看眼前孫家風平浪靜,後嗣有出,難保幾載的太平了。
良家女,百家求。
只眼前這個,便不适合宋家了。
又想起前院即日遠行的大兒郎,便起身說有事,再千恩萬謝後,與婆子們并行而去。
送走了長輩,宋枝意更放得舒展。
“撫風小院以前是個雅舍,專用作家中藏書,後來哥哥說鎮上書院寥落,不忍藏書浪費,一并捐出供同窗翻看,然後這地方就成了我的茶室。”
這院子應是宋家搬來之後翻修過,竟在內裏看到框景。
方正的格木和掩映成趣的枝頭,袅袅飄然的香氣團雲,卻是小娘子閑居的好去處,無怪宋枝意會喜歡。
若是由她來看,此地過分陰濕,嗯...藥材不好曬幹吶!
說起哥哥,宋枝意眼睛乍亮,自小榻上打個滾,雙手托腮笑得像只頰邊藏滿栗子的松鼠:“孫姐姐,你來當我嫂嫂吧!”
孫豪瑛一個不妨,噗的噴出口中香茶。
她忙拽了帕子給對方擦臉,一邊咳嗽一邊責她胡言亂語:“什麽嫂嫂?這話可不能瞎說!”
宋枝意卻不知收斂,湊到她跟前,叽叽咕咕道:“你不知道,我阿娘這些時候正忙着給我哥哥尋媳婦呢!”
“所以呢?”
“所以呀,你來給我當嫂嫂正好!”宋枝意掰着枝頭,“你人心地好,性格也豪爽,我很喜歡。二嘛,你學過醫,以後給我看病不是更方便?”
孫豪瑛懶得搭理她,整整衣衫,探頭去看天色,想着是不是該走了。
“哎呀,我是說真的!”
宋枝意熱情道:“我家家風正派,我阿娘不會擺惡婆婆的款。我哥哥生得也好,以前在皖南時,很招小娘子們的喜歡。再說了......”
說過這些,見孫豪瑛越發沒興趣,她一着急,脫口道:“再說了,你沒有血親兄弟,有個強勢的夫君也是好的!我哥哥今歲下場考試,必得舉人身,若你嫁給他,保管沒人瞧不起你家!”
孫豪瑛去勢一頓:“你這話什麽意思?是有人在你跟前說了什麽嗎?”
宋枝意這才回神,慌張地雙眼亂看,最後在她目光逼視下,心虛地點頭。
“就...楊家姐姐那日來.....說了幾嘴。”
孫豪瑛并不在意楊家或是誰家說了什麽,不用多問,能被指點的無非那些事情。
阿父無子、阿娘善妒、姐姐婆家如何不堪...
宋枝意帶着小心觑她神情,“孫姐姐,你是不是生氣了?”
生氣算不上,只是宋枝意一個不通世情的小姑娘都覺得自己合該早些嫁人,好給娘家做倚靠。
她有些氣餒:“我...并不想嫁人。”
“不嫁人?”
宋枝意咿了一下,“孫姐姐年歲到了,不嫁人,還能做什麽?”
“不嫁人就做不得旁的了嗎?我懂醫術,今日還能給你看病,難道我不能開個女醫館嗎?”孫豪瑛索性直言:“醫館,或者開了茶室,街面上供個香湯館子,我一人養活一張嘴,不愁公婆癡纏、不為夫君二色傷懷,這輩子只想給自己活出條道來,難道就不成嗎?”
這是什麽活法!!
宋枝意瞪大眼睛,想象一番,撫掌道:“還能這樣?那....”
‘那’了許久,“那我也不嫁人,與你作鄰,咱們一道開鋪子行不行?”
孫豪瑛都笑了。
不知為何,就是想笑,大概是真的天真吧。
“可我真的不想嫁人呢。”
宋枝意想不通她的惆悵。
女孩子到了年歲,自然而然就在期盼自己未來的夫君,有幾個孩子,居于何處,過怎麽和美的日子。
怎麽會不想嫁人呢?
“還是我哥哥不夠好!”她斬釘截鐵地認為是孫家姐姐沒看上自己的哥哥。
“楊家姐姐就很想嫁給我哥哥。”
她咕哝起來,“可我不喜歡她。”
楊三娘?
孫豪瑛想了想:“楊家可是鎮上首富呢。”
“首富又如何?”宋枝意扭臉翻個白眼:“銅板再多,內無氣度,金雕的樹罷了。”
“我家就是錢多!錢多怎麽了?錢多不餓肚子!有本事你家別花錢,整日靠西北風飽腹去!”
驀然,一道響亮的聲音自外傳到兩人耳邊。
回頭看,臨外的一處軒窗竟不知何時自外撐起,楊家三娘一身亮粉色直挺挺地站在那裏,正斜眼瞪着坐在一塊的二人。
那眼白乍一望去,怪赫人的。
孫、宋二人同時捂着胸口,眼巴巴地瞅着對方款款推門而入。
“你...你..是何時來的?”宋枝意結巴道。
何時?
就從那句‘金雕的樹’。
楊三娘心下憤憤,想呲她們一頓,奈何是宋家寶地,只好忍了又忍,扭臉沖着孫豪瑛陰陽道:“你倒是好本事,都上了人家的榻了!”
瞧給氣得腦子昏了,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胡話呢!
楊家婆子忙伸手扯了下自家小娘子的衣袖,示意她快冷靜些。
幸虧此地沒旁人,孫豪瑛拽了宋枝意攥着自己袖子的手,安撫地拍拍。
“你別氣,小娘子們說閑話,并沒什麽惡意。”
“楊家姐姐,是我不懂事,瞎說的,瞎說的,你別生氣。我給你賠禮。”
宋枝意也趕忙道。
楊三娘悶聲不語,片刻後一調身子,竟是坐到了兩人對首的幾案後頭。
她自從善如流提箸,吃點心抿茶湯,看樣子不餓了,才空手擦幹,好整以暇地開口說話。
“你家也相中了宋家郎君?”
孫豪瑛被一箭射中,忙回道:“不曾,不曾。”
算她識相。
楊三娘顏色終于好看些,“我也不曾相中宋郎君。”
“啊?”
宋枝意困惑:“明明前些時候你才說你想當我阿娘的兒媳的...”
“我是想當宋家的兒媳,又不是想當宋時序的娘子。”
楊三娘很坦然:“只不過你家只有一個郎君,沒得法子挑,便只好認準那一個喽。”
啊這...
孫豪瑛還是頭一回聽說,心下生奇。
憶起這一位宋家郎君,面相容貌...略有些不好意思,只記得對方有一口不錯的大白牙呢。看來素日是個喜歡潔淨的人。
看來各家有各家的緣法。
于是道:“選婿不必看皮相,家世人品才貌都得估量起來。”
諸如她姐姐,就是被趙端肅百無一用的皮相給迷昏了頭。
“楊三娘子眼光很好!”
啊....
宋枝意撓撓頭,有些不懂:這意思是說哥哥皮相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