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樂醫堂後院
周宴放下毫筆,伸手在算盤撥動一陣。
清脆響動下,立着的幾個小醫童神情緊張,頭不敢擡。
旬日盤賬,本該收回來的幾家賒欠沒有要到不說,周宴在後院點算藥材,發現有些标識發黴棄用的白術,底下竟是完好無損的。
醫堂施藥救病,卻不是神仙撒金,做萬本全虧的買賣。
作為賬房兼半個掌櫃,周宴發覺竟有偷奸耍滑之舉,調檔追問,一連捏了三個牽連的醫童立在跟前。
不審不問,就這麽靜默着。
可這軟刀子并不好受。
三個小醫童冷汗叢生,最數當中的那個抖擻得厲害,逢上頭撥算盤的聲音稍微亮些,呼吸就窒住,一來二回,承受不住低聲嗚嗚竟是哭了。
“你哭什麽?那白術莫不是你耍滑藏起來的?”
常在醫館領事的一位醫者厲喝起來。
小醫童撲通跪下,“小的知錯,小的知錯。求周先生饒命!小人一時糊塗犯下大錯,求先生看在我是第一回的份上,饒了我吧!”
周宴就聽身側醫者輕渺的松口氣,眼底冷意不變,慢慢起身。
“你倒是認得快。”
醫者忙湊上央告:“請周先生放心,這孩子是個夯貨,壞了咱們鋪子的規矩,必不能輕饒!某這便趕他滾遠,此後再不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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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伸手指了指另外兩人:“你們去....”
“不急。”周宴語氣像是摻和了冰塊,聞者心寒:“先拉下去打十個板子。”
小醫童臉都白了,癱軟着被兩個随周宴一并前來的長随拖下去。
慘叫和哀求聲傳遍整個後院。
醫者擦額間汗:“樂醫堂素有好善美名,若是叫外人聽去難免不妥。周先生,這禍水畢竟是頭一回犯事,索性損失不大,也就三兩斤白術且都追回,不若就算了吧。”
周宴八風不動:“他肯交代,事情就好辦。”
交代?
醫者大驚失色,不比先前被拖走的小醫童臉色好看到哪兒去。
他腦中急轉,奈何人被拘着,縱是手眼通天,又能如何?
啪啪的板子落在皮肉上的悶響随帶着小醫童一聲聲凄厲的嘶喊,後院所有人噤若寒蟬,看上首穩坐的周宴,就如看到野獸一般,幾欲戰戰。
孫豪瑛就是在這時邁入後院的。
孫管家跟在她身後,聽認識的雜役說了,低聲通情:“堂裏的賬房周先生正好在,素日不常來,做主管事卻是他。二娘子若是拜會,見到的應是這位。”
孫豪瑛不免好奇:“他管事,卻不常來?不怕鋪子有麻煩嗎?”
孫管家:“醫館比尋常鋪子受百姓敬仰,街面混子少來惹事。且這位周先生行伍出身,有些拳腳功夫,除卻診病難題,沒聽說遇到過什麽麻煩。”
大致了解,剛被迎進後院門口,臺階都不及下完,見石階盡頭繞出一道黑衣身影。
目光似鷹隼般望向自己,步伐快而堅定,肩寬腰窄,單手負背,與生俱來的自信給人撲面而來的壓迫氣勢。
孫豪瑛不由站定,眸光落在他面上,耳側傳來孫管家氣音‘就是他’。
嗯...是個熟人呢。
她先于對方拱手前蹲個身,“見過周郎君。”
她還記得自己?
周宴眼底微溫,先與她身後的周管家颔首示意,轉眸正視:“周某見過二娘子。”
他不說話,站在自己身前,雖有些距離,可這般居高臨下的目光,看得人心頭發緊。孫豪瑛偏身,“管家按慣例給您家送藥,我深感激上次貴堂出手收走那批麥冬,未曾當面相謝,還請見諒。”
周宴目光追随在她面上,即便孫管家應自家二娘子話語,上前遞了此次的藥丸,他也沒接,只問:“不足挂齒。二娘子有空嗎?可否一起吃個便飯?”
孫管家:“......”
這登徒子的口氣是怎麽回事?
孫豪瑛神情有些微妙,這人腦子不會不正常吧?自然不想應。
可方才說了要謝人家出手相助,直言拒絕面上怎麽過去?畢竟往後還要做生意,不想太僵。
正斟酌着言辭,就見小徑後有人匆匆跑來。
“周先生,人吃不住板子,昏死過去了。”
中途被阻,周宴眼眸冷若寒潭,“昏了就用冷水澆醒。醒了再打,打到他說為止。”
孫管家面皮一抖,瞥向二娘子。
天神呀,不就是送趟藥丸嘛,怎麽還遇上見血的兇事?這醫館後院是在刑訊什麽人吧?
回禀的人離開,周宴同孫豪瑛道聲見笑,繼續:“一起吃個便飯?”
孫豪瑛:“......正好餓了,客随主便。”
周宴點頭,看向孫管家:“藥丸交給大醫就好。”
孫管家踟蹰片刻,心說怎麽也是正門做生意的人,二娘子應該不會有事。于是跟着雜役往裏堂去了。
落葵方才被她安排去買果點,孫管家不在,她眼看周宴身側伺候人很有眼色地退到遠處,心說:大白天活見鬼。
這氣氛古裏古怪的,孫豪瑛輕咳一聲,正欲開口,對面周宴卻比她快。
“聽媒媽媽說,二娘子很擔心周某成婚後,會施暴于新婚妻子?”
孫豪瑛瞪大眼睛:“......什麽?”
反應片刻,“媒媽媽介紹的那人,是你?”
周宴點頭。
自上回清平鎮楊家宴見過她之後,周宴就去媒媽媽處取證,上回相看過自己的女娘就是孫家二娘。
“你的豪瑛二字,是哪兩個?”
孫豪瑛解釋給他聽。
“我的宴,是宴會的宴。”
他很有禮尚往來的自覺。
好端端,莫名有股定親後男女通名禮的架勢。
孫豪瑛面上不自在,撐起一個笑容:“我不知那人是你,原也不是說你會施暴新婚妻子。應是婢子傳話不妥,叫媒媽媽曲解了。”
周宴:“我的确不會婚後施暴于妻子。”
這和她說的,好似不是一個意思吧?
孫豪瑛心裏抓狂,尤其是對方目光熾熱,她接連瞄了他幾眼,終于鼓起勇氣:“你總看着我做什麽?”連她自己都沒發覺聲音下意識地放軟,給人像在撒嬌的錯覺。
周宴心頭頓了下,轉身留她一個孤傲的背影。
孫豪瑛忙揉揉發燙的臉頰,眼角餘光瞥見管家折返的身影,假做無事般清清嗓子。
“二娘子,藥材都送過了。”
周宴:“那便一塊出門吧。”
就出門了?
孫管家跟在二娘子身後,一出門落葵湊了上來,他急忙叮囑:“你跟緊些二娘子。”
總覺得周先生透着股壞水味兒。
岐山縣繁榮,尋一個吃宴的高大酒家很快。
周宴領頭,上廣遠大道,徑自進了堂馐珍的大門。
食客嘈雜,過賣見是他,蝦着腰在前引路,将他們送到一處拐角僻靜卻臨窗的小間。對扇開的門一閉,一切嘈雜像是隔過水霧,缥缈幾不可聞。
兩人對案席地踞坐。
擡眸望去,和他的視線相撞,四目相對,她略有驚訝地發覺對方眼睛生得竟很好看,眼底平淡疏冷,幾乎沒什麽情緒。
“愛吃什麽?”
孫豪瑛道一句都可。
“有什麽忌口嗎?”
孫豪瑛:“口味偏清淡。”
聽他點了幾樣,雖不知是什麽菜系,聽起來都很寡。
“不必專門顧忌我的口味。”
周宴嗯一聲,又與過賣增添一道茶飲——雪泡縮皮飲。
“他家這道飲取用近冬梅花枝頭的落雪為底,沖飲調味別具一格。”
水為陰,而雪更是至陰,可用來治療多種疾病。
《本草綱目》記載:臘雪甘冷無毒,解一切毒,治天行時氣瘟疫。
孫豪瑛心起好奇這道飲品的滋味。
等閑上菜,俱是提箸慢食。
孫豪瑛本以為他會借着吃飯說些什麽,可對方沉默不語,攜筷進食,偶有交涉都是用公箸為她添菜,而且添的幾樣都是她額外多下筷的。
是個很注意分寸卻體貼周到的人。
腦中不期然又想起當日媒媽媽關于他的描述。
“媒媽媽是如何向你描述我的?”
看她停箸,捏着茶盞發愣,周宴提問。
“啊?...哦。”孫豪瑛險些以為對方能聽到自己心聲呢,“就說了些尋常的。”
周宴:“諸如?”
“諸如年歲家境、以何為生等。”
說得太細,當着對方的臉面舞,怪難堪的。
周宴不知想了什麽,“可曾提起我的舊疾?”
“這倒是沒有。”
她上下打量對方幾眼,不像是哪裏有缺的樣子,氣色略差些,應是睡得不好。不過,胸息沉穩綿長,以醫者角度看,他擁有很健壯的體魄。
“嗯...那媒媽媽是如何說的,以至于二娘子你未相看的上我?”
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傳來,落葵慌忙丢了茶盞筷子,起身連連告罪。
孫豪瑛:“......你先出去吧。管家您也一并去外頭吧。”
屋中只剩二人,孫豪瑛硬着頭皮回答:“媒媽媽只說你脾氣略微急躁了些,家中生母有時也會怕你。”
提到母親也會怕,周宴有一瞬間垂眸,很快輕眨眼睛,略過了去。
“雖有取巧描補的成分,但确有其事。只我脾氣并非生來就急躁,而是從戰場下來後添的舊患。”
孫豪瑛醫者本能發作,細問一番。
惡夢、性格大變、失眠、易怒、過度警覺...
她尚是頭一回遇上這種病情。
過去從醫診脈下方,也遇到突逢劇變,精神紊亂之人。
今日開了眼界,方曉得人因外界刺激後,精神震蕩下是如何一點點呈出表症。
“多虧了令堂研制出的酣神丸,若不是有這味藥丸送服,只怕我早就崩潰發作,人不成人鬼不似鬼。”周宴面上浮現感激。
孫豪瑛想想當初調制酣神丸時下的幾味藥材,确實有安神鎮定之效用。
“要謝也該是謝我。”她挑挑眉頭,“雖是家父名頭,實則是我一力獨門藥方。”
肉眼可見,周宴的目光一點點發生變化。
孫豪瑛覺得他那眼神又恢複成今日在醫堂中的那種。
是一種近乎直勾勾的眸光,好像壓抑着許多不曾宣之于口的求救和吶喊。盡管他面容是克制又平靜的,可他的眼眸卻像是燃起一團火,而自己就像是困在這團火光中掙脫不得的獵物。
孫豪瑛攥緊手指,強忍住提盞澆他一臉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