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孫染霜強抽出一絲清明,哀求地看向進門的妹妹:“你姐夫說的可是真的?孩子...孩子...”
心裏恨得再切,孫豪瑛不敢顯露半分,湊上去握緊她的手,傳遞些微安慰。
“姐姐莫要多心,再艱辛,有我在,有阿父在,必不會讓你出事!”
只她不會出事,孩子如何,卻是未說。
一行清淚溢出眼角,孫染霜只感到身上痛到麻木,身上什麽境況,自己最是清楚了。
瞄見窗棂上的燈燭,估量下時辰,竟已這般久了。
家中行醫,孫染霜不精此道,卻也懂得幾分。
她心沉到底,又一陣痛意湧起,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手腳抽搐,強撐着擠出聲音:“萬不得已,保孩子...一定保孩子...”
抱着她的婢子雲巧哭得更傷心,連聲寬慰不會出事。
偏窗外頭趙端肅鬼哭狼扯的生事,屋內本就焦灼的氣氛更添躁動。
穩婆滿頭大汗地從褥下翻出,又一次喊用力。
孫豪瑛提筆又一張方子,生烏頭,生馬錢子等都有鎮痛麻醉效用,可姐姐出血太多,輕重用不對,必有後患。
正猶豫,外頭婆子喊話,說是家主到了。
孫豪瑛急忙出去。
顧不得其他,父女二人商議起來,很快做了定論。可孫豪瑛鐵青着臉,不贊同道:“阿父,你這是要姐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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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血必用重藥,足以保住産婦。可這勢必會絕了胎兒生機。要麽一刀生剖,舍母保子。
已然是二選一。
可孫時貴給的法子險中又險,既要行刀割肉,
救活胎兒,又下重藥保産婦萬分之一的生機。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您就那麽舍不得這一胎,甘願用姐姐的命去賭嗎?”孫豪瑛紅着眼怒吼道:“阿父,保大保小,總好過一屍兩命吧!”
孫時貴卻下定決心:“讓你學醫那天起,為父便告知過你:醫者診病,最忌用情。
劉穩婆很有經驗,胎位不正的前例照料過不少。你也曾幫婦人動刀助産,未必不會成功。
保大保小,究竟是元娘兇險至此還是你私心作祟?”
孫豪瑛愣怔當場。
她從未想傷害過胎兒,可潛意識猜測到姐姐的遭遇,真的沒半分影響到自己的決定嗎?
保大還是小,不曾裹挾半分報複趙端肅的念頭嗎?
孫時貴只将診包遞過去:“動刀的手要穩快準,元娘和孩子的生死就全托付給你了!”
孫豪瑛咬着下唇,看他轉身走向桌案,起筆寫就藥方。
半晌後,她重新跨進産房。
空氣中的血腥味更濃了,熏得孫豪瑛眼眶發痛。又一輪的陣痛過去,姐姐已然昏死過去,婢子們強灌她喝下湯藥。
“二娘子...我家娘子又昏過去了...”
雲巧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無措地看着孫豪瑛。
孫豪瑛用力攥緊布包,穩住心聲道:“父親已經開藥。”
有了這話,屋裏人都心安不少。
再過片刻,孫染霜悠悠轉醒。
眼縫掃到妹妹的身影,急切地探出臂膀。
孫豪瑛上前抱住她手,哽咽幾許,艱難地點點頭:“父親想出法子了,只是姐姐你要受些苦頭了。”
孫染霜很想摸摸她臉頰,可惜沒力氣,手指頭無力地動了幾下,白着嘴唇笑笑:“你盡醫者本分就可,不必太過強求。便是...”
她不忍說出,頓了下:“誰都不會怪你的。”
“二娘子,麻沸湯煮好了。”婆子端了新的湯藥進來。
孫豪瑛抹去臉上淚珠,深吸幾口氣,“喂姐姐喝下吧。”
麻沸湯見效很快,她盯着姐姐喝過,展開刀袱,一排銀光铮亮的細刀擺在眼前。
煮沸的酒和艾草氣沖散空氣中的血氣,刀鋒閃過,皮開肉綻的一瞬間,一股血噴湧到孫豪瑛的面上。
有婢子不忍再看,偏頭嗚嗚哭出聲。孫豪瑛手上動作沉穩,腦海中清晰地閃過人體器官肉層定穴,在這一刻無比慶幸自己所學。
“穩婆。”
她喚了一聲,等候一側的劉穩婆再不耽擱,四五個壯仆婦将産婦扶起,懸扶在半空的板上,一人要在背面抱住孕婦的腰部。
劉穩婆雙手貼在高鼓的肚皮上,依憑大半生積攢的經驗,盤握推拿,不敢分神片刻,某一刻眼神一亮,用上全身力氣的兇狠向下摁坐。
“出來了!出來了!胎兒出來了!”
另一位穩婆驚喜的聲音從褥下傳出,孫豪瑛眼神從那肉團發青的臉上一掃而過,“抱出去。”是死是活,看它命數。
臍帶一剪,有人匆匆出去,隐約聽到趙端肅驚喜的聲音,她不敢分神,示意劉穩婆剝落胎盤,她穿針引腸線候在最後一寸寸将自己先前野蠻割開的皮□□好。
額上滿是汗珠,不知是誰來回拭去,直到手臂發酸,眼睛澀到抽搐起來。
她有條不紊地照着順序縫傷上藥,血止不住,便撒金粉、施金針。
如此不知過去多久,劉穩婆終于癱倒,松口氣:“止住了,血終于止住了。”
是人流幹了血,還是藥起了效用?
孫豪瑛半跪着擡頭去看。
仰躺在一床血泊中、不知是死是活的姐姐,她顫抖着伸出手指去探她脈象。總覺得探了很久,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摸對地方,于萬分絕望中終于摸到一點細微的波動。
“人先不要動...”她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力氣,還能鎮定地發聲,吩咐後邊事情。
“熬補氣血的湯藥來喂。”
“竈上随時備着好克化的飯食。”
“不急着開窗。”
“噤聲伺候。”
衆人得了吩咐,才有了主心骨,魚貫而出。
雲巧看她雙眼發木,抹去臉上的淚痕,上前将人扶到外頭。
“二娘子,您一天沒歇,吃些東西吧,若不然我們娘子醒了,要心疼您了。”
孫豪瑛擺擺手,什麽話都不想說。
出到院中,有涼風席卷,抖擻了好幾下,才覺出自己裏外都被汗珠浸濕。
一擡眼,半空懸月,院中燈燭輝煌,映出許多人來。
趙端肅果然不在,大約是在他千珍萬愛的兒子跟前吧。
“瓊奴,你姐姐如何了?”秦素月上前扶她坐好,素娟沾過二女兒的額頭汗,疼惜不已。
“裏頭我也不敢貿然闖,聽婆子們說是大好,究竟如何?”
“母親進去見見姐姐吧。”
秦素月得了應允,這才跌跌撞撞被媪婆攙扶進去。
很快傳出母親壓抑不住的哀嚎哭聲。
孫豪瑛覺得自己心碎成一片片,轉眸看向一側的父親,刀子割開皮肉的場景如演在前,她忍不住譏諷:“阿父不問姐姐如何嗎?”
孫時貴心有愧疚,不敢直視女兒鋒利的眸光。
“阿父疑我私心。那我也要問您一句...”
她執拗質問:“究竟是保大還是保小?”
滿院寂靜,孫時貴頹然低頭,再無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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飒然舍
孫豪瑛守在床前,盯着阿娘喝光湯藥,“這一副喝了,能停上幾日。”
秦素月笑道:“壽哥的三朝和一臘過去,我這心病也能好些。總歸你姐姐豁出命一場,那孩子我不親自盯着,實在不敢放心。”
壽哥便是孫家第三代長孫的小名,因是難産,起個好意頭,盼着孩子一生平安康健。
孫豪瑛呈送甘蔗汁水過去:“您先養好自己身子再說旁的吧。”
秦素月因此笑笑:“和你阿父出門前說的一樣。”
提起父親,孫豪瑛疏淡地扯扯唇。
那一夜的保大保小,隔閡般烙印在孫豪瑛的心底,久久不能釋懷。
秦素月心知肚明,此刻提起丈夫也是想居中調解一番。
她拭去嘴邊的湯水,窩靠在軟枕上。
過半晌,面露回憶地唏噓道:“當年生你,阿娘也經歷過這一遭。”
“當時老太爺新喪,你阿父沉湎傷痛,期盼着我二胎是個男丁,好叫你阿爺能閉眼。”秦素月見二女面露譏諷,示意她別急:“阿娘要說的,不是這個。”
“我與你阿父自小相識,鹣鲽情深,從無他色。夫妻之道,在于成全,他成全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心願,我自然也要全他孝子的本分。”
可老天不遂人意,越盼什麽越得不到什麽,亦或者人心不可太貪,求得一心人,便總要在子嗣上缺憾。
“為人父母本不該自私,可阿娘偏将屬于自己的責任推到了你姐姐身上。”
孫豪瑛解釋:“阿娘,姐姐從未責怪過您。”
“趙家有缺。”秦素月并不否認:“可趙端肅好拿捏。他家無非是想要錢罷了,厮鬧生是非,權當打發要飯的。”
這本是他們夫妻最開始的估量。
卻不成想,滿盤想法落到世間,撲出太多意外,臨了禍及元娘,險丢了性命。
“沒有趙家,亦有李家錢家王家。若是你姐姐不招贅,難不成我們一家讓出主族的名頭,搬到後面連瓦無檐頭的族裏讨生活?”
孫豪瑛搓着錦緞的袖口,沉默不語。
“你雖到了說親的歲數,可實際還是個孩子。”
秦素月摸摸二女的發頂,憐愛不已:“你怪怨你阿父,我又何曾不是呢?”
孫豪瑛有些不信。
“同樣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麽你就精貴,你姐姐我就舍得丢了?”
秦素月看她吐舌頭讨巧,輕捏下她鼻頭:“大人有大人的細量。諸如那日那般,你看你阿父選了兇路,認定他一心只想保男胎,可事實就在眼前,你姐姐和孩子雙雙平安,他選的路最兇險卻兩全。”
“那是我醫術好!若是我笨拙些,亦或者下錯刀...”
秦素月:“但你阿父還是讓你執刀了。”
孫豪瑛卸口氣,明白阿娘是什麽意思。
最兇險的路,卻交由她,是阿父信任自己。
“可....”她還是覺得不舒暢,悶聲:“萬一呢?他雖信我,事實推論,我也确實沒有辜負他的信任。可萬一呢?萬一...”
“如有萬一,家中缟素。瓊奴,你以為昨日救的單是你姐姐的性命嘛?她活着,你才不至淪為孫家第二個犧牲品,懂嗎?”
孫豪瑛震愕,好半晌失語。
“孫家上下五十餘口,你阿父身居族長之位,有他說不出口的不得已。阿娘不求你贊同他的決定,只希望你體諒些他的難處。”秦素月溫和地看着她。
孫豪瑛心下愧疚,抿着嘴不說話。
半晌後托詞還有事,匆匆作別。
只不過臨走前,還惦記着,問道:“趙家婆子害得姐姐遭罪,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放過?”
秦素月平淡一笑:“這事你不用操心。”
從這平平無常的一笑中咂摸出些兇狠氣,孫豪瑛這才放心。
總得叫惡人有惡報,才好撫慰人心呢。
孫豪瑛一出舍間,想想,直奔大門口。
正巧孫管家打點車裝,問過是要去縣裏送藥,她便一并上車,就當散心,順勢想清楚些事情。
阿母說的,她全都記在心裏。
因有劉穩婆探看,家中早已曉得那胎勢必是個男郎。
昨日兇險已成定局。
若只保大人,誰又能保證姐姐一定無恙。便是養好後姐姐還是要生,生又有男女變數。還不如選兇路子,用命博一把。
博得好,便如眼下,父母心願已償,姐姐尚在人世,而自己也不必為孫家後嗣,委屈姻緣。
若是失敗......
她不敢想那萬分之一的可能。
擺在眼前的事實是,自己也成了既得利益者。
她對阿父的理直氣壯,在想通這番後,瞬間沒了。
在昨日那般混亂生死之間,阿父竟能籌謀到這麽遠?
這幾日照料姐姐,也從未聽她怪怨過阿父,相反還總勸自己不要鑽死角,學學什麽叫利害取舍。
難不成真是自己的錯?
“哎呀!煩死了!”她撫着額頭倒在藥材包囊上:“都怪趙家那個黑心婆!”
孫管家聞言,面上露出笑意:“二娘子年歲小,這話切記不可當着外人面說。”
孫豪瑛:“我曉得。孫管家,你覺得當夜是該保大還是保小呢?”
主子們之間的紛雜,管家很懂分寸,便是再親近,不該說的話一個字都不搭。
他苦哈哈地擺手不言,見二娘子只是随口一問,便提起這一趟的差事:“這一回送去的還是樂醫堂。”
樂醫堂?
孫豪瑛果然被岔開話頭:“是上次收了我帶回來的麥冬那家?”
周管家:“小娘子還記得?沒錯,正是這家。咱們家的酣神丸很有口碑,縣裏專供樂醫堂一家,逢十日就要送上一趟。”
孫豪瑛接過他遞來的冊本翻看。
每十日樂醫堂定數要收十瓶。
一瓶內有二十枚,按照分量不算少了。
她還挺高興:“這藥丸是我獨家秘方呢。”
周管家誇她醫術精湛,再走片刻,“到城門口了。二娘子,您是要去逛逛市集,還是一并往廣元大道去?”
孫豪瑛擡眼瞧見城池上頭的岐山二字。
“來都來了,上回欠了人家情,理該上門道個謝,直接去醫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