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孫豪瑛不知自己一舉一動已落入他人眼中,繞緊手中細繩,仰着頭看那翺翔于半空的雄健紙鷹。
今日春風恰如其分,紙鴦飛得順暢。
她分神看看身後,選了一處略展的空地,喊落葵鋪上長布。
“這小會兒風勢穩當,我躲躲懶。”她往後仰坐着,手中線盤時緊時松,楊家家仆很有眼色地呈遞些茶水果餅。
宋枝意吩咐小厮将自己的蝴蝶紙鴦飛起來,一并半仰在長布上,纏着問孫豪瑛飛鴦的本事究竟是從哪裏學的。
孫豪瑛随後講述起來。
正說至一半,扯繩的手頓住,随力道看去,輕啧道:“就知道她沒安好心。”
宋枝意順着她眼神去看,呦呵道:“楊姐姐的仙女紙鴦怎麽纏在你的繩上了?”
孫豪瑛望向不遠處,只見楊三娘紮在一處小坡頭,衣裙湧鼓成小蒙包樣子,鬓發被風吹得狼狽散亂,一手匆忙抹去臉上的亂發,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飛鴦繩子。
大約是聽到了宋枝意的話,偏頭看向這裏,得意又嚣張,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情。
“...瑛姐姐,我怎麽覺得楊家姐姐是....”
“故意的。”
孫豪瑛撐起身子,無奈地聳肩長嘆:“冤孽!冤孽呀!”
因是初來乍到,宋枝意自然不曉得她們間的過往,于是,心生好奇,正欲開口詢問。
孫豪瑛卻顧不得她,先往後退了幾步,手中繩結頓時扯得死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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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腕上使勁,壓着繩盤的松扣不放,耳畔聽見楊三娘急吼吼喊小厮,趁着他們騰手交換,一瞬松開,繩盤骨碌碌飛速旋了幾圈,半空中的雄鷹順風疊起數丈高,卻在剎那間俯低,朝着仙女紙鴦俯沖而去。
啪的一聲勁響,宋枝意便瞧見兩只紙鴦纏繞處一根繩子當中橫斷,從高空中怏怏墜落。
鳳仙花染得粉色的仙女如同吃了巴掌,被烈風撕扯得七零八碎,漫天飛舞。
而那雄鷹呢,孫豪瑛猶有餘閑地松繩扯動,空中的雄鷹雙翅來回扇動兩下,要是能通人語,大概是勝利者的示威吧。
宋枝意看得心潮澎湃,崇拜地豎起大拇指。
“孫豪瑛!你故意的!”
山坡上的楊三娘氣鼓鼓地沖向這邊。
孫豪瑛才不作答,繩盤一丢,大有一跑了之的架勢。
楊三娘:“又跑!你敢不敢...當面與我……對質!”
“好一場紙鴦鬥!”
突如其來的感慨話語,阻斷孫豪瑛的動作,她扭頭瞥了一眼,随伺的落葵和孫媪急忙沖來堵在自家小娘子身前。
只見原上深樹竟有一處小徑,其中繞出一行四五個青年,當先的人生得很俊秀,身姿挺拔,手中柄玉扇懸湖絲墜子,随主人走動搖曳生風。
她看這人眼熟,不及細想,身側宋枝意歡呼地奔過去喊了一聲哥哥,對方以扇拍她額間,笑着說道什麽。
這一笑...
孫豪瑛心說:是先前門口遇上的大白牙。
孫媪和落葵圍住自家小娘子,手腳麻利地松發包整衣衫,再退到一側時,衆男子眼前的她又是一個清麗秀雅的小娘子。
楊三娘中途倒換步伐,扭着蓮花步走到近前,清清嗓子,行禮:“方才叫各位郎君看笑話了。”
“沒什麽笑話。先前看你們鬥紙鴦,十分有趣。”有一位郎君應道,看向孫豪瑛:“不知小娘子是哪家的?早前不曾在別家宴上見過你呢。”
“這位是鎮上孫家二娘。”楊三娘搶在孫豪瑛開口前說道:“她平日不愛出門,少有交際。”
“她就是孫家二娘?”有一郎君聲音略高了些,很有‘你就是那個負有美名的孫家二娘’的意思。
所有人目光在一瞬間都靠攏了過來,或有欣賞之人,更多是對她傳聞中容顏的審判。
“二娘子雖有遠名,可某今日瞧了,倒覺得三娘子更勝一籌!”
楊三娘揚揚眉頭,雖知這人是在恭維,心底卻很受用。
孫豪瑛對這些猶帶輕佻意的目光不适,懶得在一群男人面前去争美名。
瞧瞧天色,敷衍地蹲個身,“家中尚有事,我先告辭了。”
說罷,與宋枝意使個眼色,打算循着這些人來的野徑快足離去。
走到路口,有一大高個堵着不動,她只好客氣道勞駕讓讓。
可這人非但不動,還想往她跟前再進一步,唬得孫媪忙搶上來,神色不善地質問:“郎君有事?”
“周宴表兄,可是有什麽事?”
宋時序一直看向這處,察覺出不對勁,伸手阻了楊三娘說話,擡腳走來。
“你是孫大醫家的?”
對方終于開口。
提起阿父,孫豪瑛以為這人與家中有舊,“家父正是清平鎮孫家家主。郎君識得家父?”
有了言談,自然仰頭正眼去瞧。
模樣倒是一般,眼風卻很正派,身板似松,似一堵牆堵在路口上。
對方卻不再應聲,只默默看她幾眼,不知思索了什麽,最後退開讓出小路。
孫豪瑛同走來的宋時序颔首輕笑,轉身踏上小徑。
走出幾步,再回頭去看,名喚‘周yan’的男子在盯着自己,像是未預料到她會回頭,眼神下意識飄忽一下,又裝作無事般神情淡淡地與她對看。
她皺皺眉頭,轉身不再管。
孫媪趁機将小娘子的背影擋住,嘀咕道:“不知是哪來的粗俗漢子,太不識禮數了。”
落葵小雞啄米點頭樣,“長得沒有宋小娘子的哥哥好看,還死盯着小娘子看!”
喧鬧聲就在不遠處,孫豪瑛并未放在心上,“早些歸家吧。”
要不是楊家三娘從中作梗,小娘子今日玩得很開懷呢。
孫媪暗道:今日回去定要跟主母告狀!
牛車悠悠,到得羅英巷口。
孫豪瑛前腳落地,後腳就聽得巷子裏哄鬧一團,隐隐約約聽到有婦人扯嗓在罵人。
門房哭着臉跑來報信:“二娘子,您可算回來!您快進院瞧瞧吧,咱家大娘子打階上摔了跟頭,磕到肚子了!”
孫豪瑛眼皮直跳,快步往裏沖:“阿父在家嗎?阿娘呢?”
“老爺晨起去了城外,還沒回來。主母就在後院呢。”
“去請鋪裏坐堂的大夫來。”孫豪瑛一步邁進門,瞟見四五個媪婆堵着一個撒潑的婦人,厲喝道:“管她是誰,棍棒趕出去!”
家仆終于得了吩咐,齊聲應是。
那婦人張口就嚎說‘我是你家大娘子的...’,遲半步進門的落葵眼疾手快,沖上去就往她嘴裏塞了布團,婦人尾語全都嗚嗚在嗓子眼裏。
再跨道門,一眼便看見院當中空地上的一大灘血,有仆婦端着水盆作勢要擦,孫豪瑛路過時叮囑先放着。
疾步沖到飒然舍,怎麽一點姐姐的聲響都沒聽到?
秦素月見是她回來,抖着嗓子就哭:“瓊奴,快來看看你姐姐,她...她昏着..怎麽也叫不醒呀!”
“去拿我的針盒。”孫豪瑛一路進家,早已拆去身上累贅,只着中衣輕簡直奔裏間床榻。
榻上孫染霜面白如紙,胸口起伏幾不可見。
穩婆是早前聘的,曉得她懂醫,讓出位置:“大娘子的肚子磕到了實處,當場見紅。羊水已經破了。”她抹抹頭上的汗,“我摸着胎位不正,怕是要難産。最緊要的是,大娘子怎麽也叫不醒。”
人中掐痕明顯,虎口同樣遍布指印。
孫豪瑛深吸一口氣,強鎮定下,原本發抖的手指探上發涼的肌膚瞬間沉穩。
這關頭,落葵跑進:“金針取來了。”
“少商...少澤....足三裏...”
三針剛下,床上的人悠長地一口氣喘出,穩婆喜道:“人醒了,醒了。大娘子,大娘子,能看清我不?”
孫染霜遲而緩地眨下眼睛。
“醫堂的大夫到了嗎?”
“在巷子口,正往裏呢。”
孫豪瑛遞了藥方,“去配藥。你盯着,一副兩碗水,大火煎成半碗就送進來。”
落葵要跑,孫豪瑛又喊住她:“...先把方子給大夫看,請他拿定了再說。”
涉及姐姐,她罕見地緊張,不敢擅斷。
出血太多,羊水早就沒了。
她攥了攥死僵着的手指,安撫的笑比哭還難看:“姐姐,沒事,喝些催産的藥,很快就能生完。”
孫染霜被灌了好幾口參湯,可身下陣痛湧來,連喊的力氣都沒有,更遑論吞咽。她拗着脖子往窗棂處看。
雲巧忙道:“大姑爺就到了,在外頭等着您呢。您可千萬撐住呀!”
孫豪瑛從被褥下鑽出,紅着眼眶沖到院外。
這關口,趙端肅連滾帶爬地闖了進院,忙上前問詢:“怎麽樣?孩子好不好?生出來沒有?”
他還敢先問孩子?!
孫豪瑛氣得發抖,狠狠攥着他衣領将他半拖到廊下,低吼:“你還有臉問孩子?我姐姐在裏面過生死關,你卻只關心孩子的死活?!”
趙端肅眼睛只打轉,不敢瞧小姨子的眼睛,聲音卻因心虛直發虛:“我...不是....我也關心霜娘..”
“你閉嘴!”孫豪瑛惡狠狠地摔了他衣領,看他老大一個男人臉紅脖子粗的仰在地上咳嗽,仿佛此間受折磨的人是他一般。
“你要是個有心肝的人,就去把你那藏禍心的老母攆出去。再去前院地上看看,看看我姐姐被你趙家人害得有多慘!”
秦素月不料他們如此,命人速将他們分開,“元娘還在裏頭呢,你們兩個就不要添亂了。”她哽咽着:“二娘,快說說你姐姐如何?”
孫豪瑛狠狠剜了那人一眼,“出血太多,需服助産湯。”
秦素月慌問:“那該怎麽辦?”
“怎麽辦?”她瞪一眼趙端肅:“胎不足月,頭不在産道上,姐姐勢必要難産。我出來是要問:保大還是保小,姐夫定一個吧。”
天雷橫劈到頭頂了,趙端肅不料有此,原地直跺腳:“不能呀,不能呀!兩個都要,我兩個都要!二娘,是不是你醫術不精,看得不準?”
他看出小姨子眼神裏的恨,先前情急下,自己一時疏忽只問了孩子,才招致她的厭惡,:“實在不行,先等等,等岳丈回來再說吧。”
“等?婦人生産是過鬼門關,若是等,兩條命都保不住!”
“保元娘!”秦素月一改柔善,眼帶狠厲:“二娘,保你姐姐!”
“岳母,萬萬不可!”趙端肅撲通跪在地上,哭得涕泗橫流,“穩婆月前就說了,那可是個男胎,是個男胎!這可是關乎孫家主族的根苗基業吶,再等等再等等等!岳父歸來,有他老人家的醫術在,一定能兩個都保住。”
秦素月被他搖得站不直,顧忌裏頭生死不明的大閨女聽見,壓低聲音嘶吼:“什麽都沒有我女兒的命重要!”
“藥熬好了。”
遠遠一聲喊,落葵端着湯碗自游廊碎步跑來。
一聽這話,趙端肅原地拔起,三兩步沖到産室窗前,沖着裏邊喊:“霜娘,你喊出來,喊出來孩子就沒事了。不能只保大呀,霜娘,這孩子是咱們的命!你勸勸二娘,求她再想想法....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