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春日,清平鎮首富楊家舉辦賞春宴,孫豪瑛歸家,自在受邀之列。
到日子,秦素月早早就到了橫波舍。
取名橫波,因此處蓋舍時挖鑿出一條暗河,便順勢引了半眼活水,入得舍門,先有廊橋飛連,橋下湧起橫波,內有紅得鮮亮的鯉魚閑散游動。水筒車引動力淅淅瀝瀝洩出小瀑,一派安逸。
對窗一望,瞧見游廊上零散蹲着婢子,只不過一人身前一小爐,本該垂風美人面的芭蕉扇要死不活地鼓着爐子口。
秦素月心呼作孽,進門見二女還是常服,一點都沒有打扮的架勢,腳步加快:“你這院子一裏外就聞着苦,剛回家,就不能安生幾日嘛?”
孫豪瑛只道:“春潮易生濕病,閑來無事配了調身的方,熬上幾爐正好給家裏上下都用上。”
秦素月聽得嘴巴苦,這東西竟還有自己一份?
這時候便覺得瓊奴的孝順是甜蜜中帶石頭,冷不丁的,就要硌牙。
她招呼橫波舍的人快去挑合身的衣裳,自搶過二女手中的書冊,翻看,又是不知何處尋來的藥科孤本,泛着一股黴味:“你阿父尋來的?”
孫豪瑛搖頭:“節生阿兄送來的。”
節生,是孫管家孫正陽的獨子。
年歲僅比瓊奴大兩歲,小時在族中書院進過學,與瓊奴算的上一塊長大,秦素月對這個眼皮子底下長成的郎子還算了解,知曉是個乖巧人。
但今時不同往日,瓊奴一日日大了,小時兄妹相稱尚可。終究沒有血緣名分,走得過親近,難免傳出不好聽的話。
“在我眼裏,節生是兄長,若是有傳閑話的,我且去質問質問。”孫豪瑛不甚舒服,“阿娘,你別總記挂些有的沒的。若是心思空了,多起身操鍛下。對了,上回教你的五禽戲,還練着嗎?”
捏着爪子舞臂膀,還要像個豬猴扮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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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素月偏開視線,看向一側的落葵:“你去把前些時候金彩鋪子送來的新首飾拿來,今日是楊家的宴,可不能随便簪了木頭就了事。”
孫豪瑛便知她未常練。
自己已在家中,大不了往後盯着吧。
藥書是看不成了,她收撿筆墨,這才多久,屋內人進人出,絮絮研讨衣着首飾的聲音像蚊蟲似的,無奈道:“阿娘,楊家宴我非得去嗎?”
阿娘眼神一露責備,她忙道:“姐姐臨盆在即,我沒心思出門賞玩。再說了,楊家三娘一見我就跟個烏眼雞似的,我不想見她。”
“阿娘且問你,楊家三娘為何一見你就拉個老長臉?”
孫豪瑛頓時讪讪。
只怪她光有女兒身,未有女兒心,幾年前一次踏青小宴,她瞧着楊家三娘臉色不好,正是想證明自己學醫是否有道,一把脈,當着衆人問出對方是否瀉腹不斷。
是不是的,至今也沒個下文。
反正一問出口,楊三娘頓時臊紅臉,嗚咽着跑了。自此這仇就生下了。
她想嘀咕一句‘我又不是有意的’,可秦素月眼風嚴肅,便垂着腦袋,乖乖認錯。
“你不喜歡楊三娘,躲着她就是。”
秦素月指頭點着丹青色的長襦,示意二女快去換,一邊道:“關鍵這春日宴不拘男女。長青原上景致也好,你去逛逛,萬一看中了哪個郎子,也省得阿娘和你阿父發愁。”
長襦加身,又點綴許多珠翠。
孫豪瑛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丢一兩個,那可都是白花花銀子買的呢!
臨上卷棚車,秦素月又把自己鎏金嵌綠貓眼石的臂钏戴在她腕上,仔細叮囑:“場地亮堂,肯定有射壺藝。到時記得卷起袖子再投。”
瓊奴旁的優勢沒有,唯臂膀很有勁兒。
旁人家的女娘吃得珠圓玉潤,或者扶風弱柳,她的瓊奴雖不至氣壯山河,卻很有膽色。翻山越嶺,細胳膊上都是肌塊結子。
各花入各眼,萬一哪家的郎子就偏愛這類呢?
孫豪瑛全然不知自己在阿娘心中的形象,多一個少一個,也懶得掙紮。
既出門了,便也不抗拒,心說:原上發青,保不齊還能挖一兩株草藥呢。
她摸摸長袖裏的內兜子,入手沉,摸得出形狀,便贊許地看向随伺的落葵,“還是你貼心。”
不用吩咐,就把小鏟子給帶上了。
落葵呲牙,“小娘子放心,我這兜裏還裝了個小釘耙呢。”
孫媪看向車窗外眼神殷切的主母,心裏很為這一次出游而苦惱。
總覺得夫人這一次又是在白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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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車的時候,孫豪瑛險些摔了。
大概穿得男衣太久,一時不習慣女式的裙擺,再加上今日阿娘很想展現小娘子的美好體态,選的是一件八幅疊裙,擡腿跨步很是不便。
虧得孫媪眼疾手快,伸手撐住,若不然大庭廣衆之下就要出醜。
孫豪瑛慶幸不已,誰知一擡眼,就見對首有個着白衣的男子正踩着腳踏往下,眼睛同她對上,面上一笑,龇出口大白牙。
她急忙扯下幕籬上的白紗,有了遮掩,很沒有淑女樣的翻個白眼。
“笑什麽笑,就你長牙了。”她低聲咕哝。
孫媪聽不真切,問小娘子有什麽吩咐。
孫豪瑛擺擺手,轉頭看向楊家門扉:“去遞名帖吧。”
沒一會兒就有迎門的婢子上前引路,孫豪瑛跟在身後跨進這座以豪奢出名的別院。
一路煙柳花束,北地之下,能有整園都是江南園林的秀致景色,确實稀罕。
正是複蘇時節,綠意葳蕤,處處春日生機,小徑往內,過一處拱門洞,眼前頓時一亮,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湖塘,繞湖兩岸亭臺錯落,湖心一處高聳閣塔,遠眺已有人影晃動。
她到的有些晚了,入得宴內,常見三五團結一塊。
樂舞打鼓、蕩秋千、賞魚、還有媪婆喊着泛舟的。這宴會着實熱鬧。
孫豪瑛終于覺出幾分意趣,同落葵嘀咕:“有紮紙鴦的,記住地方,過會兒咱們來買一個去放。”
心有意動,自然得先拜過主家。
一路行了約莫一盞茶,終于在一處空地高臺,見到宴會的楊家人。
她一現身,高臺之上衆人投來打量的目光。
只見這孫家二娘子果然不負傳聞,生得膚白貌美,一雙瞳人如剪秋水,綠鬓鮮衫,小腰盈盈一彎,端的叫人看了喜愛。怪不得自家裏頭的兒郎說起這位,總是臉紅情起。
忽略沖着自己飛眼刀子的楊三娘,孫豪瑛做老實樣子同楊夫人請禮問候。
要是孫家夫人一并到了,楊夫人自然無需起身回應。
只一個晚輩拜禮,她坐着沒動,笑說:“你姐姐正是胎腹的重日子,你母親在家怕是操勞不少吧。”
孫豪瑛随機附和幾下。
場面過了,也就不多說。
楊夫人看下首幾位夫人盯着孫家二娘,不時湊近,尤其宋家主母頗為欣賞的目光讓她心上不适,于是轉話音道:“一載不見你了,出落成大姑娘了。上回聽你母親說,你與孫大醫去了渭南。玩得可盡興?”
這話落在旁人眼中,只當她出門是年少不懂事,沉湎于嘻樂。
孫豪瑛自然察覺出坐着的各家夫人的眼色變化,她假做不知,道一句尚可:“只是年輕力薄,沒能幫父親解憂。事情拖着,年後才回來。勞您記挂。”
這話聽得楊夫人終于正看她一眼。
是個機敏的。
果然,席間宋家夫人好奇道:“瑛娘子,你還能幫着你父親做事?”
孫豪瑛腼腆一笑:“是父親看我性子頑劣,丢了幾件事兒吓唬我罷了。”
夫人說‘了不得,了不得’,偏頭看向身側的女孩,“我家這個也鬧着要跟她父親出門,非要說做什麽女掌櫃。”
她推推那女孩,“快去跟瑛娘子一道玩吧,與人家請教請教,好教你懂事些,省得坐在我跟前纏得人心焦!”
上座的楊夫人眼皮一動。
今日這宴意頭是鬧春,實則是她專為宋家而辦。
宋家去歲搬到鎮上,同縣裏頭清貴士族周家有姻親,恰家中有一郎君,年歲二十,是今歲春科炙手可熱,大有可能上榜的考生。
這樣前程好的門第不攀扯上,豈不是糊塗?
“三娘,我也不拘着你了。你是主人家,記得領好兩位娘子,與她們一并賞賞園裏頭的美景。”
楊三娘看不順眼孫豪瑛,可這場合不好上臉生氣,心不甘情不願,只好起身作別衆位夫人,腳步匆匆追向臺下。
高臺下,孫豪瑛已與對方通過名姓。
這女娘比自己小一歲,面呼呼的,像個滾圓的麻團,俏皮可愛得很。
“你叫枝意,平常別人喚你什麽?”
宋枝意鼓着腮幫子,有些不想說,便道:“旁的管它呢,你喚我枝枝就行。”
說完了,凝着孫豪瑛看得起勁,“孫姐姐,你長得可真美!”
孫豪瑛在她側臉點了點:“你長得也很美。”
兩個麗容小娘子互相欣賞,不帶半分酸意,幾句話下來覺得對方很好,可以交道交道。
“對了,方才你說你去過渭南?渭南是什麽樣子的?”
二人順着蜿蜒小徑往游湖處走,一邊說着話,一邊看園中熱鬧。
正說起要去何處放紙鴦,身後追來楊家三娘。
“你們兩個走得也太快了,怎麽不等等我呢?”她氣喘籲籲,抱怨道。
宋枝意無辜撓頭:“你沒讓我們等呀。再說,我和你不熟哎。”
說着看向身側。
孫豪瑛同款無辜:“我與她也不熟的。”
不僅不熟,還有些舊仇呢。
楊三娘撇撇嘴:“......你們要去哪兒?”
“放紙鴦。”宋枝意探頭尋着方才發放紙鴦的小厮,“楊家姐姐,你要去做什麽呢?”
很想去投壺的楊三娘悶道:“也是去放紙鴦。”
如此三人成行,一并尋了各自喜歡的紙鴦,往別院的敞亮處去了。
春風還帶凜冽,大戶家放紙鴦一般都是小厮跑着,扯弄起來,只等懸得高空穩當住,最後交付繩盤給女娘玩個稀罕。
孫豪瑛自然不要小厮插手。
裙子實在束縛,打眼看四周沒什麽人,幹脆卷起幅裙擺往腰間一塞,長發也很麻煩,裹盤裹盤尋落葵的手繩挽了個發包。
若不是她生得明眸善睐,這番模樣放出去,實在醜的看不下去。
“瑛姐姐,你是要自己去放飛嗎?”宋枝意看得眼熱,“風大,你能飛起來嗎?”
孫豪瑛道你看着吧,伸手攥着紙鴦,繩盤先放出十來圈,地上繩子擺順。
一仰臉蛋,感受到風向,身子轉個角度,整個人一瞬飛奔出去。
只見她腳步更疊越來越快,裙裾翻飛,野風像是在給她助力似的,竟有種扶風仙子乘風欲去的飒飒氣。
呼啦一聲,她手裏雄鷹模樣的紙鴦脫手飛出,乘着旋風一路扶搖而上。
宋枝意還是頭一回見女娘放飛鴦,歡呼雀躍,扯着嗓子吶聲喊‘威武’。
聲勢驚動了不遠處的一座角亭。
亭中四五青年聞聲去望,其中一個看了半晌,征詢身側:“時序,那是你妹妹吧?”
宋時序的眸光從扯嗓子的妹妹身上略過,專注地投向另一個方向。
那裏...有個‘動若瘋兔’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