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那頭媒媽媽開門見山:“這家郎子年二十九,尚未娶親。年歲大些,性子卻老實,肯聽內家話。”
“小有積蓄,算賬一把手,給主家管着六個鋪子的賬本呢。”
“個頭高,好力氣,早些年在城關上打過鞑靼人,還立過戰功呢。”
“就是有一點不好....”媒媽媽支支吾吾。
媒婆:“這人脾氣略微急躁了些。可,戰場刀山火海走個來回,在所難免。他呀,好虎着一張臉,連家裏老娘瞧了都犯怵。”
瞧這話說的,有疾描補成性情躁,真成婚了,新娘子去何處說理?
這便是媒媽媽的狡猾處,她這番便是打量着孫家是鎮上小戶,沾靠不上縣裏頭的人脈,一頭蒙着、半邊撿對方能承受的說,糊弄糊弄,保不齊真做成這買賣呢。
“您家二娘子生得那副花容月貌,哪個男人家見了不仰慕?那話怎麽說來着?男人是鋼,女人是水,攪一攪,能繞指柔?是有這麽個話吧?”
她笑出一口黃牙,意有所指地挑挑眉頭。
偏廳的孫染霜捂嘴輕笑:“‘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這是劉琨的詩,說的是自己死前的憋屈。這媒媽媽讀書不多,什麽男人鋼女人水,渾說!”
孫豪瑛無奈嘆氣。
她是聽明白了。媒媽媽是說女人家溫柔小意,柔順些,男人家的性情自然而然就好了。
這不是扯嘛。
就說她去鄉下義診,多少女人家比牛還聽話老實,那丈夫脾氣上來照樣大耳光子扇!
所以女人家們須得明白:莫要生出什麽虛妄,以為自己如何如何就能改變一個男人。
Advertisement
要尋,便尋本性良善的人!
再是縣裏士族出身,孫豪瑛也不意動。
對上秦素月的眼神,白手拒絕:“回了吧,旁的不說,這性情躁若是一言不合,扇得我滿地找牙就完了。”
媒媽媽興致而來,失望離去。
怪自己過于嘴快,已在周夫人面前提過,免不得給人家回個音信。
清平鎮到縣裏不近,牛車再快,一來一返,天色将暗,慶幸關城門前到了。
周夫人聽聞事情沒成,悶悶地嘆口氣,心虛瞟一眼側間。
“是我心急。”
媒媽媽沾沾鬓間的細汗,探頭望了一眼。
側間亮着光,發白的窗紙上投映點影,依稀可辨是個男子身形。
她心裏發苦:莫不是周家大郎就在裏頭吧?
方才不知他在,若不然轉達女家推辭,也該再委婉些。
媒媽媽臨走前再三回補,保證用心促摸好良家的小娘子。
/
周宴自側間轉出,語氣平淡:“長樂巷的舍院已經打點妥帖,兒從往後便移居那裏了。”
大郎君外遷移居,是兩月前就已經決定好的。
卻偏偏這節骨眼說出口,很難不讓人猜測是老夫人擅自請媒,惹得郎君不快。
翁媪收了老夫人求救的目光,開口道:“長樂巷距您照管的幾家鋪子很近,住在那處,在外行走總是方便些。”
她是個有成算的,聽得出大郎君語氣堅定,自然不會觸黴頭。
“夫人昨日還叮囑調派去的管家,從裏到外讓人檢點過,保準郎君住得不比家裏差。”
好像周夫人也是個貼心關愛兒郎的善母呢。
周宴便問:“怎麽又突然問起媒了?我不是說過不要再給我張羅了嘛”
“你當是我樂意。”
周夫人脫口而出:“你是我生的,正頭娘子的兒郎是族裏頭的嗣子!現下你這副爛樣子,拖着不成家,族老因你軍功才沒剝了宗嗣的身份。再拖下去,那院子母子兩個鬼主意不停,那邊娶個不得了的進門,那賤人就要被扶起來跟我平起平坐了!”
怒吼過了,見周宴冷着眉眼無動于衷,自己一拳頭打進棉花裏,真叫人暗火。
“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翁媪借機開口:“郎君白日裏頭做事,操勞一天累了,夫人莫生氣,叫郎君喝道茶水歇歇吧。”
周夫人忍耐片刻,順着臺階閉嘴了。
就周宴一個兒子,唯一的一個依靠不好撕扯得兩不相見。
屋裏頭靜谧片刻,周夫人緩口氣:“我瞧先頭那媒媽媽屬竹子,芯怕是空的,白饒許多財物!”
她撫着胸口說:“什麽叫生怕你性情不遜,婚後施暴?我自己生的郎子,又不是野狼奶水喂大,小鎮上沒見識的出身,也敢胡吣!”
周宴眼底露出譏諷,覺得她真好笑。
“去歲我犯病,您不是還怕我夜裏揮刀來找您報仇嘛。怎麽這會兒反倒覺得旁人不大度了?”
“你說什麽?”
周夫人咚地拍下圈椅把手,豎起眼睛看向周宴。
只是那眼眸中除了怒意,還有自己不曾察覺洩露出來的心虛。
周宴扯扯唇角:“您沒聽見就算了。”
翁媪見機端了溫茶遞過去,安撫幾句,見大郎君眉峰沉穩,笑着說:“夫人性子直,說話難聽了些,您體諒體諒。西舍那對母子如何,并不重要。
耐久成美的姻緣總是不順遂。前些時候,夫人去月老祠拜佛,求到好吉利的簽子呢。”
住持師太解過簽詞,說大郎君的姻緣已經出現,一年之內準能成好事!
翁媪不敢說得太細,這世間事情總有個萬一嘛。
“早前夫人聽了您的叮囑,不再尋外頭的媒媽媽牽橋搭線。這不是有菩薩的指點,将将才見過這一個。”
這話就留了回轉的餘地。
一呢,解釋為何夫人違背郎君意願。二嘛,是在試探周宴的态度。
周夫人面色好看些,轉頭又看周宴:“縣裏的我是瞧不上了....”
事實,縣裏适齡的女娘子都被周夫人請了媒媽媽一一詢過,奈何沒一家願意的。
“今歲起,便從清平鎮先看。這一回的孫家不說了......”
周夫人從長袖中掏出個小冊本,甚是豪邁地一頁頁翻起來:“第二家先看趙家。我瞧瞧,趙家...趙家.....”
翁媪探頭看一眼,急忙伸手指點下,周夫人頓悟似的啊一聲:“趙家的三娘子翻年正好二八年華,屬牛,這八字...”
周宴生煩,本想痛快起身走人。
心思剛起,打外邊匆匆奔進來個婢子請告:“請夫人安,老爺歸家,正往東舍來的路上。”
她平口氣,“西舍的柳姨娘一并來了。”
此話一出,周夫人頓時敗興,手中冊本收好,清過嗓子,原本懶散的坐姿一變,肅正神情看向門外。
初春的風夾帶着清寒,吹得舍院樹葉沙沙作響,已是昏時,院裏亮起柱燈,只見左右奴仆支起風燈在前引路,其後男人一手背後,一手撫須踱步而行。他身後一道窈窕身影時隐時現,嬌柔的嗓音被風送到堂內,不時在提醒‘老爺慢些’。
人進到堂內,周老夫人才起身,敷衍地蹲個身,“老爺來了。”
周家當家人——周凜實也不計較妻子的态度,擺擺手坐于主位。
周宴上前請過安。
柳姨娘同周老夫人行過全禮。
“聽說你今日又請媒媽媽上門了?”周凜實看向周宴:“你名聲在外,婚事自然艱難。若是再尋不到合适的,先從你外家選個正年紀的充數。”
這話周夫人自然不樂意聽。
她瞥一眼裝得乖巧的柳氏,哪裏不知這是她的鬼點子:“正房郎君的配屬,将來是要承嗣周家基業,挑起族婦的重擔。随選一個充數?老爺這話,妾身有些不懂了。”
周凜實窒了下,“大郎承嗣宗業?他那身子如何接我周家家業?”
不知道的,還當周家大郎君命在旦夕了呢。
周老夫人恨得牙癢癢,剛想說什麽,瞥見翁媪不停使眼色,忙按捺住:“大郎先下去吧。”
一等周宴離去,她揮袖摔了茶盞,啪地一聲脆響,周凜實和柳姨娘都吓一大跳。
周夫人冷哼道:“我兒怎麽了?不就是有個夢魇的壞習慣嘛。”
柳氏心說:哪家兒郎夢魇是大郎君那架勢?揮刀子喊打喊殺,傷了別人不說,犯起病來直往自己身上割。
周凜實:“你說話就說話,做什麽摔摔打打?”
妻子怒視之下,他硬着頭皮提起先前柳氏說的話:“我也不是挑大郎的錯處。只是大郎頂在序上,他婚事艱難,拖着沒動靜,連累二郎一把年紀,也沒個正頭娘子。”
周夫人哂笑:“周青是沒正頭娘子,可他屋裏缺過人嗎?”
“那些都是伺候的暖床婢子,怎麽能和明媒正娶的妻子相提并論?”柳氏脫口道:“成家立業,先成家再立業,二郎成親,有正頭娘子管束,也能安心考取功名不是?”
周夫人終于正眼看她:“你也知道那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暖床婢子吶。”
柳姨娘頓時臉色發白,可她不輸态勢,下一瞬眼窩泛起淚花,無辜地看向上首的周凜實。
輪及柳氏的出身,周凜實也矮三分。
無她,柳氏原本是他成親前的暖床婢子。照慣例,正頭娘子娶進門前,這類人都是要發落幹淨的,省得留着給主母添堵。
可周凜實自诩情種,抛不下柳氏的繞指柔,硬是偷偷将人藏在外頭,生扛過婚後一年,趁妻子有孕,接回府中。
一過到今日,柳氏從下等的暖床婢母憑子貴,搖身成了周家的柳姨娘。
這是一樁醜事。
尋常不挑破窗戶紙,面上都好看。
周凜實心中責怪柳氏口不擇言,落人話柄,可嬌妾淚眼婆娑,同樣心疼,又曉得柳氏是因發愁二郎的婚事才一時犯錯。
轉眸看向妻子時,心虛愧疚翻變成了怨怼:“說正事呢,你陰陽怪氣做什麽。”
“若不是你生的好兒郎,何至于要我來操心?”
“我生的?那是我一人就能生下來的?再說了,你是二郎的生父,難道不是大郎的生父?好你個狗頭豬臉的周凜實!”
周夫人脾氣急躁,一拍桌子起身就要揮巴掌打人。
周凜實很有眼色,趁她動手已竄出一大截子,回頭看妻子被人攔住,撂下狠話:“潑婦!你就是個潑婦!我告訴你,大郎的親事再不定下,別怪我鬧到族老跟前。屆時且看我如何陳情,一并将你休回皖南去!”
舍院內鬧得不成樣子,很久才安靜下來。
周宴站在陰影處,眼看父親氣勢洶洶地離去,沒多久母親嗚嗚的傷心哭聲斷斷續續傳到耳邊。
他覺得喘不上來氣,可進院去不過是徒增煩擾。
幸而長樂巷的舍院終于能住人,自己也不至于像個喪家犬,落得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
長街閉市,他一人孤身跨了半個縣城,月高懸的時候,才到地方。
門房挑燈認出是他,頓時驚愕。
周宴懶得應付管家的追問,問出住處,整個人摔到榻上恨不能再不用睜眼。
管家離去的腳步聲漸遠。
周宴癱了半晌,從懷裏摸出一個瓷瓶。
入手有些微涼,揭開圓形蓋子,清涼微刺鼻的藥味撲鼻而來,他深吸幾口氣,倒了三顆送進喉間。
未送水,有一顆卡在喉上,慢慢暈出濃郁的苦汁。
他卻覺得很是舒服,憋在胸口的郁氣好似連帶散去不少。
月光透過窗棂投在人身上,手中不自覺地轉動瓶身,自然輕易看到當中的那個‘孫’字。
孫...
——‘今歲起,便從清平鎮先看。這一回的孫家不說了......’
腦海中不期然回憶起這句話。
也不知媒媽媽口中的孫家,是不是他認識的孫家?
藥勁兒上來,他終于泛出些睡意,沉入無盡昏暗之前,心裏卻想:婚後施暴?若是有孫家大醫在,自己必然不會淪落到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