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樂園
樂園
這場大雨似無停息之意,酣暢淋漓地澆下,直至白日正午才漸次隐退。
四豐村內一片狼藉,樹木折斷、溪水洶湧,莊稼浸沒在水裏,如同農人般沉重地彎了腰。
林懷生跟個木偶似的躺在床上,毫無動靜地望着天花板。直至窗外雨聲漸息、腹中饑腸辘辘,才磕磕巴巴爬起了身。
他推開未鎖的木門,恍恍惚惚地走到小飯館坐下。
小飯館其實根本不能稱為“館”,組建它的,只有幾張桌子、幾把椅子,還有一頂已經被吹塌的棚子罷了。
老板是個大肚男人,炒得一手好粿條,林懷生每次來,只點這份招牌。
老板同他早就熟絡,一見這老客戶大駕光臨,立馬放下修葺棚頂的活兒,哼哧哼哧擦亮了桌、擦幹了椅,就把鍋熱起來。
“這天氣怪得很哩,下恁大的雨,把俺這東西都弄沒了。還有點雨粉,你将就哩。”老板說。
林懷生沒說話,他踩着水坑過去,自然地接上老板的修理活兒,拿着工具,把棚頂一條條鋼腳掰直了。
老板見他保持沉默,臉色也不好,便主動挑起話題:“哎,你那小媳婦呢?”
這不說還好,一說就直捅林懷生的心,他神色黯淡幾分,說:“我跟她沒關系,她回去了。”
老板道:“回周嬸那兒了?”
林懷生一頓,低聲說:“沒有,回城裏了。”
老板先是一愣,後慌張道:“那咋辦啊!山匪追她喲,他們不讓異鄉人走得哩!”
林懷生搖頭道:“我讓陳叔送她走了,他們‘掃屋’時送走的。”
老板将炒好的粿條端到他面前,疑惑道:“‘掃屋’時候送走的?那是昨晚十點多了吧,慢着些……你說陳叔送她走的?”
林懷生不想再提駱雨的事兒,只低低應了一聲,就要埋頭吃起炒粿。
可老板卻突然拉過他的盤子,讓這家夥吃了個空。
老板驚聲道:“那咋可能!陳叔……陳叔昨晚還在俺這兒吃宵夜的哩!他一個人氣沖沖過來,十一點多那陣,就在你坐的這裏,脾氣躁得很。俺說下大雨要收攤了,他還非要吃上幾碗,說啥子放鴿子放鴿子之類的。”
老板登時擔憂起來,說:“懷生啊,這放鴿子,是‘見不着人’的意思吧……”
林懷生先是默不作聲,後立馬放了筷子。
他拍下一張飯錢,站起身時還把椅子撞倒了。
“哎,別再跟山匪走那麽近哩!”老板呼叫道。
可他只是揮了揮手,就撒開了腿,向平房跑去。
四豐村裏的村民都是怪人,除了緊急情況,一般不用電話。
畢竟天地開闊,又都是鄰裏街坊,吼一嗓子,就能通過月下嚼舌婦傳遍千裏。
林懷生也是這怪人中的一員。
陳叔昨晚十一點那陣給自己打了不下三十個電話,奈何這長方塊被丢置角落,耗空了電,家中又沒座機,嚼舌婦也因“送客”閉門不出,故自然沒接到消息。
他翻箱倒櫃,幾乎把家都拆了,才找出一根發黃軟爛的充電線,終是給手機充上了電。
還沒滿百分之五,他就給陳叔回撥過去。
陳叔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大罵,說那丫頭根本沒來,是不是你這臭小子故意害我,故意讓我在山匪眼皮底下送人……
林懷生愈聽心愈涼,他一句話也說不出,搞得陳叔以為這小子抗壓能力這麽差,就要改口道句算了算了不怪你了。
可林懷生連讓他改口的機會都沒給,只飛出句對不起,就挂了電話。
——駱雨應是,去找山匪了。
不,也可能自己跑走了,沒跟陳叔的車,自己沿着小路離開了,還是順着小溪一路走,但小溪盡頭是什麽地方呢……
駱雨本就跟自己沒什麽關系,她去找山匪,她離開四豐村,她是死是活,都不關自己的事,她終于走出了自己的生活,走出了小說而構建的精神空間。
對,這就是最好的選擇,這僅是一段回憶罷了,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城裏人罷了。
駱雨沒電的手機還擱在臺燈旁,她的小說也還躺在抽屜裏,成對的碗筷、熟悉的擺設。
家中雖沒了她的聲音,但她的氣息無所不在。
男人頓覺胃中絞痛,竟兩眼昏黑、身體發冷,他剛扶上牆,就不斷地幹嘔起來,腸胃痙攣,擠出苦澀的膽汁。
他強撐着疲倦的身體,把剩飯熱了,水喝了,就“哐當”一下倒在床上。
床板發出“咔擦咔擦”的聲音,像是自己的脊背也寸寸斷裂。
林懷生失魂落魄地想: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入了這兒的匪幫,一般別想“完整”出來。
按照規矩“祭祖”,凡是六歲前成匪,成年後想退者,需自斷一腿、自戳一眼,到了四豐村,也不能接受山匪任何的幫助。
若是成年者入匪,那規矩更嚴,基本上“有去無回”。
逃了的亂棍打死,叛了的刀劍入喉。
山腰有一處亂葬崗,專葬山匪——這不,人家連墓地都給你想好了!
車夫駕着一輛破三輪,滔滔不絕地給駱雨講着規矩。
她被蒙了眼睛、綁了雙手雙腳,坐在颠簸的車上,心裏竟不覺恐懼。
昨夜暴雨傾盆,她徑直奔向北山山腳,可那兒卻見不着人馬。
山匪“掃屋”半天不出,唯有個小兵守衛在山洞口打着瞌睡,發現有人闖來才吓得彈射起步。
小兵手忙腳亂地撈起重劍,問她來者何人。
駱雨還沒說清自己的身份,就有一長須老者持拐而出,問她是不是來匪中為花娘寫東西的。
她回答是,老者便扯出一條黃臭布條,往她眼上一蒙,防止她知道通匪之路,就牽着她讓上了車。
車夫來了,同老者争論為何不捆上這人手腳,免得節外生枝。
老者說花娘有令,要好好待駱雨姑娘,可車夫不放心,就怕駱雨手腳自由殺出個回馬槍。
老者敬重花娘,也不願違抗命令粗暴待她,二人争執不下。
小兵看得松了眼,抱着重刀,站着站着,又打起了呼嚕。
駱雨本就心煩,聽人吵架,心更亂,索性喝了一聲,叫車夫給自己捆上,同老者說自己沒感覺多難受,你也沒有違抗花娘命令。
這之後,三輪車才吱吱呀呀動起來,朝更加潮濕、更加馥郁、更加神秘的地方駛去。
駱雨滿腦子都是林懷生那句“江郎才盡”,她知道這是對一名創作者最大的打擊,也知道林懷生其實不是真心這麽說的……
他只是為了又一次趕走自己,又一次将她從他的生活中剝離。
心灰意冷不假,但一絲曙光尚存。
她只要還能思考,只要還能寫下文字,只要還有機會同林懷生再次見面,她就能對“活着”充滿希望。
想着想着,竟沉沉睡去,夢中的她回到了城市,繼續做着互聯網公司的工作,繼續當着父母懷裏的好女兒,繼續步步高升、走上人生巅峰。
可她就像《似人非獸》中的許世仁一般,在功成名就、事業輝煌的路上愈走愈遠,直至忘了初心、忘了理想,最後看着滿地金銀財寶埋入塵埃,看着膝下子女重走她的舊路,再仙逝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三輪車停下了,陽光刺眼,沖破深度睡眠。
駱雨再醒來時,已到了山匪寨中。
花娘換上一襲牡丹色長裙,脂粉香豔地迎接她。
“入匪心切,駱雨姑娘,好是惹人喜歡。”花娘勾着駱雨的下巴,彎起眼角笑起來。
他松開駱雨手腳的繩索,摸着她腕子上的紅痕,淡淡地問是誰給她綁上的,車夫顫顫巍巍舉起了手。。
花娘眼神一冷,就要抽出長刀斬了車夫人頭。
車夫吓得面色蒼白,抱頭鼠竄,被山匪一把拽回來,摁在地上。
駱雨見要出人命,便立馬辯解:
“別殺他!我心甘情願被綁!”
花娘停了手,刀光極寒:
“當真?”
駱雨重重點頭:
“當真。我不覺委屈。”
花娘停頓片刻,重新挂上笑容,說那真是有失禮儀,唐突姑娘了。
他牽着駱雨的手,就往寨子裏走,輕飄飄落下一句,留命可以,但取他條腿。
就見一個山匪摁住車夫,一個山匪舉起巨斧,朝車夫的左腿上砍去。
尖叫刺穿了駱雨的耳朵,她冷汗直流,不敢再看。
花娘的手柔軟細膩,但骨節分明、指腹有力。
她意識這人遠比自己想得要可怖得多。
寨子依山而建,高腳樓錯落其中,越往裏走,煙火氣越旺。
不像小說裏幽暗狂放、傳統嗜血的山寨,倒是像藏污納垢、紙醉金迷的瓦子樂園。
這邊是小吃鋪、小茶館,那邊是小把戲、小婊|子院,看耍猴的、說評書的、唱戲班的,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吃的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酸甜苦辣、天南海北,各種風味飯食,都芸萃在茶雞蛋、蒸臘肉、糯米雞、鮮蝦腸、艇仔粥、粉魚涼皮過去的一條街上;
賣的是奇珍異寶、鄉間罕物,什麽東北人參、西北鹿茸、西南虎骨、東南龍鱗等名稀藥材;
還有挖雞眼、剔猴痣、割痔瘡、去麻子的各路野大夫;
賭博的更不用說了,那是遍地開花、滿地生財,西洋的轉盤,東方的麻将,搖寶貝擲骰子,摸上牌九、搓下花牌,什麽檔次的都有;
最紅火的是妓|院,有亭臺樓閣、金碧輝煌的門面,也有珠簾一蓋、竹屏一遮的賣地兒,還有直接敞開門戶、別有洞天,每次只睡一回的熱炕冷窯,雞鴨同室,處處不風流。
山寨裏熱鬧非凡、人群熙攘,就是花娘行過,也難免要走上小道。
喝得爛醉的山匪碰上他,也沒個正形,倒是把懷裏的妞兒摟了個緊,嬉皮笑臉地彎下腰,叫聲:
“大當家好!”
花娘神色輕松地擺擺手,道:
“別玩那麽瘋。”
穿過這一路瓦子樂園,周邊林葉茂盛起來,清淨不少。
駱雨還沒從方才的景象中緩過神來,就聞花娘道:
“沒見過這種好地方吧?”
駱雨道:
“跟……書裏寫的不太一樣。”
花娘大笑起來,說:
“麻雀兒寫的東西,你還當真啦?”
花娘松了駱雨的手,領着她穿過山中小道,路上碰見嬰孩兒童、少男少女,他便從水袖中掏出一把亮晶晶的糖果,散到他們手裏。
遇上兄弟夥伴,就用三兩句駱雨聽不懂的匪話問候一聲。
看見老人婦女要搭把手的,他便主動幫了忙,沒收謝禮便揚長而去。
他無所不能,而德高望重。
天已漸黑,駱雨不知花娘要帶自己走多遠,只是這一路以來,她所見所聞,竟覺如此夢幻傳奇。
四豐村之外的山匪,原來生活在這種地方。
“知道他們是什麽人嗎?”花娘問。
駱雨氣喘籲籲地爬上臺階,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花娘自答道:
“他們都是山匪。”
“有的是被家暴的女人,不堪重負,來了山裏,也能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有的是從小就被排擠針對的男人,入了山匪,選個稱手的工具,也能獲得尊嚴和尊重。這裏有流浪漢,有精神病,也有自由的奴隸,幸福的妓|女。你還記得我說過的,是四豐村的村民養育了我們嗎?”
駱雨說:“難道你不是……向他們收錢,甚至用人命脅迫他們嗎?”
花娘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搖了搖頭,幽聲道:“真是這樣,那也太沒意思了。村民知道山匪,知道有個地方能收留、包容所有人,知道我們能作為他們的‘收留所’,知道這是弱者生存的搖籃。”
“山匪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不會忽視任何一個角落……只要他們不随意出去,不把山匪暴露出去,這樣一來,古物便能長存,山匪便能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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