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分別
分別
花娘這一刀斬得不淺,林懷生拍開駱雨的手,從兜裏拿出一拇指大的小藥瓶,打開蓋子,往傷口處倒上土黃的粉末。
不知那是什麽寶貝,血很快止住了。
“這是什麽?”駱雨拿過小藥瓶。
“止血的,以前山匪給每家每戶送的藥粉,只有他們才會做。以為你會受傷,就帶過來了。”林懷生說。
駱雨沒有再問。
二人處理好大娘的屍體,确認她家傻兒子已經自己回房睡覺後,便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了平房中。
林懷生拉下燈繩,房中明亮極了——自從駱雨晚上也要在此處寫作,林懷生便多安了幾條燈管,讓她寫起來舒服些。
他也不顧一身血拉糊叽的,到廚房下了碗面,端到駱雨面前,目光低垂道:“晚上沒吃東西吧。”
駱雨接過,剛想問你要不要吃點,林懷生就當着她的面脫了衣服,她感覺臉上一熱,不由自主移開了目光。
林懷生洗完澡後,駱雨已把面條吃完了,順便也給林懷生熱了碗剩飯。
林作家老說自己面條做得太坨了,嫌棄這個嫌棄那個,這次讓他吃他剩下的炒飯,總不會有這麽多怨言。
“好心給你煮了碗面,你就讓我吃這個?”林懷生笑了笑。
他大口扒起飯來,一條腿擡在椅子上,吃相難堪得很。
換作平時,駱雨肯定打趣他一番,說熱都給你熱了,愛吃不吃。
但現在她真沒那個心情,花娘的話纏繞盤旋腦海之中,讓她心煩意亂。
“山匪……對四豐村很好?”駱雨輕聲問。
“好也有,不好也有,從我有記憶開始,四豐村便跟山匪有來往了,”林懷生咽下口飯,繼續道,“你這也沒熱好,裏面飯還是涼的。”
他不輕不重地瞟了駱雨一樣。駱雨竟又想避開目光,自從她确認心中情感之後,一見林懷生,心口就像有萬千螞蟻爬過,又酥又麻。
林懷生說:“山匪是個無所不能的存在,醫療偏方、食材原料,耕織技術、巧手工藝,房戶糾紛、土地糾葛,民間冤屈、家中矛盾,村民有困難了,只要晚上在門口亮一盞紅燭,山匪‘問路’看到,便會在第二天派人來處理。”
駱雨小聲地驚嘆道:“小說裏……您也是這麽寫的。”
林懷生說:“別一口一個您了,以後就叫我的名字——你救了我的命。”
他悶頭吃着飯,含糊地道:“你比我想的,要厲害一點。”
駱雨心裏像灌了蜜似的,她使壞道:“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林懷生清了清嗓子,故意沒回她,接着說:“但是山匪卻不讓人出去,也不歡迎人進來,為此殺了不少人,手上沾了不少血。”
“他們害怕被發現,害怕被清除——他們屬于‘舊物’,想永遠依靠暴力停留在四豐村這個烏托邦裏,想抵抗‘新物’的入侵與現社會的制度,卻沒想到這都是不可能的,山匪注定要滅。你看他們可能今天還幫村民修好了一處屋頂,可明天他們就能因為村民出去買個新食材而痛下殺手,在他們心裏,人命如同草菅,只能用作搭建搖搖欲墜的‘壁壘’,借以短暫抵擋時代的洪流。”
時鐘發出滴答的轉動聲,同水龍頭漏水的滴答聲重合交疊。
飛蛾撲向白亮的燈管,燙得墜落于地。
林懷生放下碗,說:“山匪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你收拾好東西,‘送客’後山匪要回去‘掃屋’半天,他們最懂規矩,這意味着之後半天不會來村裏——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半小時後我們就走,我送你到村口,陳叔知道外面的路怎麽走,你坐他的車,去火車站,票我也給你……”
“你又要趕我走?”駱雨不敢相信道。
“這是最好的機會。”林懷生将她的手稿都拿出來,用裝訂機訂好,塞進她的包中。
“我走了你怎麽辦。”
“你不用管我,火車是晚上十一點半的,到城市可能都快清晨了,你……”
“我不走。”駱雨抓過她的背包,把稿紙統統放回抽屜裏。
“這不是犟的時候!”林懷生說。
“我說了要幫山匪寫小說,我就會做到。山匪是最懂規矩之人,您……你也說過了,我只要幫他們寫小說,他們就不會動你,也不會殺我!我也能繼續待在四豐村裏,繼續待在你身邊!”
“你太天真了,山匪殺起人來是一點都不留情的!你忘了周大娘怎麽死的嗎?”
“我怎麽可能忘!正因如此,我更不可能離開,我要是走了,你就是死路一條!”
“我說過了,你不用管我,我是死是活,跟你沒關系。”
“有關系,”駱雨斬釘截鐵道,她往前邁了一步,心髒幾乎跳到了喉嚨,“懷生,我其實……”
林懷生飛快打斷她道:“你我的關系只不過是被教與教罷了,你要學怎麽寫小說,我教了你,我們的關系就止步于此。駱雨,最後聽我一句,這一次你必須要走。”
駱雨攥着拳頭,咬牙道:“我不會走,你也知道趕不走我。我已經看清了自己的心,我要陪在你身邊,哪怕天翻地覆了,我也要跟你寫一輩子的小說。”
若是之前還有隐藏,這句可是露了骨,一切僞裝與遮掩都被撕裂,露出一顆跳動的真心。
“你給我一句回複,懷生,你給我一句回複。世界上只有你能讀懂我的小說……只要你願意讀,我便願意為了你一直寫下去。”駱雨說。
驚雷劃破天際,暴雨傾盆而下,悶熱被雨水攪動。
窗外的風鈴叮當響個不停,一道閃電劈亮了林懷生的側臉。
雨水嘩啦啦地下,碗中的飯熱了又涼,死亡般寂靜的沉默後,林懷生開了口:
“你沒有,寫小說的天賦。駱雨,你回去吧。”
“讀了你的第一篇小說我就知道,你思想幼稚、文筆青澀,劇情設置老套陳舊,人物莫名其妙,甚至文風有種爛俗低俗的感覺。你總覺得自寫了很多,總覺得自己在不斷成長,但其實你一直都在原地踏步,沒有寫經典文學的潛力。你沒有資質天賦,磨煉了這麽久也還是沒點長進……所以你不适合寫小說,你已經——”
“江郎才盡了。”
雨水愈下愈大,林懷生的聲音如同一把尖錐,直直紮入自己的身體,把自己紮得千瘡百孔。
對一名創作者來說,沒有比“江郎才盡”更令人恐懼的事了。
“你真的,是這麽想的嗎?”駱雨看着他,面上沒有表情,眼淚卻不斷地往外湧。
林懷生的手動了一下,又負于背後,說:“你不适合,再寫下去了。”
駱雨再也無法忍住心中的悲楚,她拿上背包,後退三步,朝林懷生深深鞠躬,算是道了別。
随後她推開門,抹去怎麽也抹不幹的眼淚,離開了這個令自己百感交集的平房。
林懷生站在門後,凝望着駱雨遠去的背影。
直至再也看不見她之後,他緩緩蹲了下去,蜷縮身體,手臂抱上膝蓋,将一聲長長地嘆息掩埋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