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原著
原著
中原古國,繁盛鼎泰,許世仁出生鄉野白牛村,家中世代耕種為業。
不料及冠之年,山匪入侵,生殺掠奪、把控黑市,中朝樯傾楫摧、風雨如晦。
少年背井離鄉、從軍行仗,入了名将兵家“火狼閣”。
因其天有奇骨,平日又刻苦努力,幾輪大捷過後,山匪短暫退回蠻荒之地。
天子心悅,提拔許世仁,任為“火狼閣”大統領。
然許步步高升,朝中小人妒心愈勝,常作奸犯科陷害于他。
天子愚昧,聽信伶人風言,要割分許世仁軍令狀,散他兵權。
許在朝中惶惶不可終日,終成了人眼中釘、籠中猛獸。
一日任命屠殺村莊,不料該村莊正是生養之地,許見劍下爹娘,不禁淚水漣漣。
只猶疑間,副手一刀穿透其左胸,将火狼閣大統領推下懸崖,報稱許世仁不幸身亡。
然而天下誰知,許世仁心髒長于右側,這一刀沒取他性命,掉下山崖後,他竟被山匪幼子帶回了家。
山匪幼子難受族中規章,常常偷溜出去。
然幼子天真稚嫩、心地善良,不知許世仁是火狼閣大統領,便将其領回家中,請族中大夫醫治。
許世仁醒後,見救治之人是山匪一家,內心百般煎熬。
家人稱大統領幫過自己,黑市那回剿清了匪中私自吞“水”之人,才保他們一家沒被繼續剝奪。
傷好之後,許世仁憂慮起後路,既不想回到朝中,那處已如非人牢獄;又擔心山匪殘暴,将他視為天子手下的猛虎野獸,扒皮放血。
他走在路上,聽見後方林葉潇潇、短兵交接,回首一望,原來山匪與火狼閣竟開了戰!
哪方是友,哪方是敵,許世仁冷汗涔涔,猶豫過後,還是選擇幫助了過往夥伴。
可這一出手,便完全暴露了自己,朝廷知他“大難不死“,便收他重入宮中,封爵疆邊,發配要塞。
許世仁知這般便是受了針對,可他性情吞吐,又不敢造次,只能默默領命。
疆邊一場仗,山匪途徑又碰巧為了自身利益而支援相助,他見那婦人白發染鬂,孩童長大成人,心中愧疚不已,于是花上十年處理邊疆事物,告老還鄉,入了山匪。
可山匪與火狼閣之争還在繼續。
一日,他得知宗族親人未死,而是被囚禁牢中。
現大統領同他提了個條件,說只要抛棄山匪,重回火狼閣,定給他宗族親人安排個風風光光的地方、風風光光的生活。
許世仁本滴血效忠山匪,山匪冠他“大王”稱號,給了他琳琅滿目的名貴珍寶、鄉野美女。可夜夜入夢,夢中盡是同袍死狀,他被吓醒,四年沒有睡過一次安穩覺。
最終,娘在牢中的一句話徹底擊碎了他。
娘說讓他不要跟不三不四的山匪混日子,那是野人做派、野獸作風,根本沒有人的樣子!說完娘含淚咬舌自盡,表再也無眼見這種兒子。
許世仁崩潰了,他失魂落魄回到宮中,只記得當日鵝毛大雪,大統領渾身金甲,站在九九八十一階下,同他伸出了手。
山中有獸,宮中有人;山中亦有人,宮中亦有獸。是似人非獸,還是似獸非人,如此亂世,已然分辨不清了。
許世仁一生周轉山、宮兩界,最後雖名譽滿堂、勳章無數,成親納妾、子女成雙,可走到盡頭,他卻發現自己一直在被命運推着走,一直找不到自己真正想做什麽……
不,或許偶爾找到了,但沒有堅持下去。望着金銀財寶,許世仁合上早已無神的雙眼,安然長眠了。
許世仁雖逝,而人獸之鬥未絕,英雄山匪前仆後繼、層出不窮。然時代更疊、敵寇入侵,疆土危急、內憂外患,英雄走投無路、投江自盡,山匪退至絕路、放火燒山,白牛村風風雨雨,竟是如此蔓延下來……
這就是《似人非獸》未完待續的故事。
當時駱雨一口氣讀完,唏噓連連,要不是朝中小人當正道、天子似傀儡,哪兒會使許世仁落得這個下場!
她仿佛能聽見主人公被害牢中的哭訴,仿佛能聽見他不滿的控訴,山匪好像已不是兇猛如獸的勁敵,朝廷才是毀滅他前程的地獄。
她用幼稚的文筆,寫下幼稚的情節,捏造幼稚的反轉,甚至還妄想出一仙女下凡,給孤苦伶仃的許世仁做了個伴。
同時語言洗腦各地山匪,讓其突然就金盆洗手、洗心革面了。
最後她寫得來勁兒,大筆一揮,讓這名大統領一劍殺了當今皇上,改國號“火狼”,萬民所仰、盛世福華。
好嘛,還國號“火狼”,他倒不如做個山中大王更貼切!妥妥二貨爽文。
林懷生那是讀得雙瞳無神、嘴角抽搐,整個人身邊籠着一團陰雲,宛如行屍走肉。
駱雨藏在角落裏,嘀嘀咕咕說了很多遍別讀了別讀了,但林懷生還是讀了許久,一行一字,看得仔細。
正午饑餓,駱雨摸走窗棂上軟趴趴的包子,兩口啃完,看着林懷生還坐在床板上,在那臺老舊的筆電上敲敲打打,手邊是拿沓厚厚的、足有十萬字的《似人非獸·改》。
他不時摘下眼鏡,揉揉眉心,發呆幾分鐘,又翻開那堆稿浏覽一番。
駱雨見林懷生戴着眼鏡,也要挨那紙張極近,想來是屋內亮度不夠。
她瞥見一縷光線鑽過門縫、躺在地上,想來今日少雨、豔陽高照,便走過去,将林懷生床邊的另一扇窗子推開窗子,只見金色的陽光像波濤一樣湧進來,屋內頓時亮堂幾分。
“太刺眼了。”林懷生說。
“不會,是您平常寫作太昏暗了,這樣對眼睛不好。”駱雨說。
她坐在床板這頭,看着林懷生在電腦上敲打,頓時覺得有些犯困,看着看着,頭一點點往下垂,沒過多久便倒在床板上睡着了。
再醒來時,已是傍晚,林懷生出門去了,給她留了一張紙條,紙上寫着:我出去一趟,你周一、周三、周五早上八點過來。
她攥着這張紙條,手心汗津津的,自己像踩在一團棉花上。
一周前她還在公司裏寫着代碼,現在已經在四豐村裏準備跟林懷生學寫小說了。
這一切如夢似幻,真實得有些虛假。
林懷生沒有讓她留宿的意思,她已收下“大禮”,不敢再三奢求。
她不怕這兒潮濕肮髒、雜物堆砌,就是覺着一間小小的房,住兩個成年人還有些不合适。
白日村民那些插科打诨還留在記憶裏,一旦想起,便覺得心浮氣躁……
林作家到底年紀多大?他結過婚嗎?談過幾次戀愛?《似人非獸》裏也有兒女之情、男女之事,既有春眸帶怯、魚水合歡,又有亂世鴛鴦、苦命道侶,情感細膩、描寫入骨,他是……怎麽想出來的呢?
駱雨感到雙頰一熱,掐了下手心,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臨走前,她收拾了下屋子,将床板擦幹淨、書籍疊整齊,地板上的昆蟲屍體都掃出去了。
唯有那堆髒衣服不願意碰。
她拿出林懷生給的紙條,額外寫下:
您的衣服還是要常換洗,不然容易發黴長蟲。
就這樣,駱雨在四豐村裏開始了她的新生活。
大娘家中空了個屋,清清雜物就可以住人了。
駱雨要塞給她借宿費,大娘死活不接,讓她住着就好,駱雨心中過意不去,便時不時去田中幫大娘做活。
一日三餐,一般都跟大娘一家吃,偶爾取了臘肉、抓了草魚,眼睛一轉,滿面笑容地叫駱雨帶去給林懷生一份——
見是她來,剛開始林懷生不接,說不在教學時間,就不見她。
駱雨覺着這人好是奇怪,明明只是熱心腸捎個物什,說不接就不接,這把大娘的好心思往哪兒放。
她放在門口,放臭了也進不去;塞入窗內,沒過半天就給扔出來。她将林的原話同大娘說了,大娘講要不就教學時間把東西帶給他哩。
駱雨左想右想,還是想不出林懷生憑什麽如此冷漠地拒絕他人好意,自己最不怕的就是“生人勿近”,最擅長的就是“死纏爛打”,便沒聽大娘建議,繼續在非教學時間去找他。
她翻了窗子,不顧林懷生勸阻,一言不發地收拾好油污遍布、藏有蟑螂老鼠的竈臺。
她将一袋袋艾糍、臘肉、幹玉米幹辣椒往林懷生桌上一放,撸起袖子,就開始哐啷哐啷地炒起菜來。
林懷生是什麽爛人,天天窩在這旮旯吃速食食品,除了偶爾出去大排檔開餐,哪兒還吃過一頓熱飯。
駱雨炒了不少菜,沉默地将其端上方桌,擺得滿滿當當。
她掀開眼皮,不鹹不淡地看了林懷生一樣,問他,您吃嗎?
林懷生經過複雜的心理鬥争,終是忍不住了,拆開木筷就與她頭對頭地吃起來。
這不吃還好,一吃駱雨就發表長篇大論,說他怎麽傷大娘的心,說他怎麽浪費糧食,林懷生想起駱雨這幾周寫的小說,盡是什麽“餓死鬼”、“富人豬”、“村莊饑荒”、“小鬼喝人血”的東西.
筆法批判、目光銳利,雖說都是天馬行空的想象,但卻在字裏行間讀出了肺腑之言,有兩篇也不失為合格佳作。
駱雨滔滔不絕,腦子轉得又快,一會兒說這菜好像炒鹹了,一會兒說昨日讀書的新想法,一會兒問為什麽門口中央正好長着棵大榕樹,一會兒問山匪何時才會再來。
林懷生一般悶頭苦吃,早習慣這麽多年也沒人陪他吃飯,突然有個活物在面前呱呱亂叫,房中熱鬧起來,還有點不适應。
他時不時回個“哦”,時不時答個“嗯”,能回答的問題會說上兩句,遇上不想說的就保持沉默.
駱雨也沒打破砂鍋問到底,能有一個人聽自己的想法、聽自己創作的故事,她就已經足夠幸福了。
況且這個人還是林懷生。
千古年來,知音難求。這時候是心有靈犀、眉眼相投了,可過了一段,砂石化土、草木成泥,物是人非僅是片刻之間,情人反目、兄弟相煎,哪兒還稱得上“知音”,哪兒還提得上“朋友”。
等到老時,大家都是孤苦一人,可再一思量,原來腦海裏還留着“昔日知音”,憑着這點記憶,就足以慰藉餘生了。
有天傍晚,她拿着雞鴨魚肉到了屋內,發現竈臺起着火,林懷生套着褲衩背心,一手端鍋、一手執鏟,竟是親自下廚,為她做了頓飯。
她還以為林作家廢人一個,做不了飯菜呢。
林懷生聽聞她進門,清下嗓子,找了個借口:
“你做得太淡了,我吃不慣。”
駱雨将雨衣挂到門後,倒走一盆屋頂漏洞下的雨水,笑道:
“哦。”
自此,一日三餐,她也不是總在大娘家吃,教學日與非教學日的界限已不明晰.
駱雨漸漸走入了林懷生的生活。
其實說教寫小說,也不過是不停地讀書、不停地寫作、不停地修改.
駱雨有個毛病,就是寫着寫着不太想讀,讀着讀着不太想寫,反正二者不能穿插進行。
當時的茅廁安在屋外,她趁林懷生出去方便,将書簽往後夾了一百多頁,然後拉開抽屜,翻出前日沒寫完的小說,就接了尾巴,奮筆疾書起來。
“書讀完了?”正寫得起勁,林懷生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駱雨吓得差點飛上天花板.
她用胳膊悻悻遮住稿紙,扯出一個笑容:“讀得差不多了,想寫把之前沒寫完的寫了。”
林懷生收走她的稿紙,上下掃了一眼,說:“先別寫了,看看書。”
駱雨摳着指甲,說:“我想先把這篇寫完。”
林懷生把稿紙塞回抽屜裏,還上了個鎖,說:“說了很多遍,在我這裏寫小說不是每日任務,不要求你寫那麽多——這篇到了後面你已經開始放飛自我、胡說八道了,邏輯沒有閉環、伏筆沒有回收,一昧地傾吐激昂的感情,風格倒是像演講稿,不像小說。
“其實寫到後面是會愈寫愈流暢,但當你發現情節開始離譜、人物開始一路飛升順風順水時,你就要适當停筆,停止一切‘意識流’情節,問問自己,是不是有些太忘我了,這種忘我是你過多地沉浸在自我的世界,傾訴自我的思想與情感,導致忘了這個故事的主角其實是書中之人,也就是網絡上說的‘毀人設’。”
“其實這種‘毀人設’不完全是壞事,人總是多面的,但怎麽寫‘多面’,這個度你還要學會把控,不然沒有合理情節的依托,一不小心,就會成了讀者無法理解、無法共情的神經病。”
他翻開那本陳舊蛀蟲的書籍,把駱雨往後夾了許多的書簽拿出來,放進另一本書裏,說:
“讀書我也不強求,不喜歡讀就換一本,但至少你得先學會怎麽讀、怎麽品鑒、怎麽模仿,‘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讀書多了,肚子裏自然有墨水,腦子裏自然有想法,寫出來的文字才通透靈巧。我看你文筆挺好,寫景有點味道,以前讀過不少散文大家和癡男怨女的小說吧?”
駱雨不出聲,只是翻開那本書,內頁還是一如既往的殘破,她低聲問:
“我還要讀多久。”
林懷生往床板上一躺,翹着腳,搖着蒲扇道:
“讀到有一本是你喜歡的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