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寫作
寫作
第四章
林懷生絲毫不留情面,将她的小說批得體無完膚。他敲碎她自以為是的劇情,揉爛她矯揉造作的文筆,點出她單薄無力的人設,嘲笑她小題大做的主旨。
他就像一臺精準的掃描儀,捕捉未曾回收的伏筆和邏輯不通的圓說,道明薄弱幼稚的感情和無聊冗長的論述,又是敏銳,又是尖利。
文章的主人争辯過幾次,次次都被對方無懈可擊地駁倒,終是噤若寒蟬,一頭冷汗地聽着。
林懷生見駱雨一直垂着頭,琢磨着是不是說狠了,他放下《流浪漢》稿紙,緩聲道:“十年磨一劍,好作品是磨出來的,連那麽多名家都大器晚成,你又不是天下奇才,哪那麽容易一舉成名。”
駱雨嘟囔道:“我已經寫了十年了。”
林懷生覺得好笑:“你那叫寫了十年嗎?一邊學習、一邊工作,抽絲剝繭來寫東西,每次寫就是為了拿什麽稿費、拿什麽獎,還是為了發個朋友圈跟好友炫耀一下,為了功成名就、博人眼球,弄得最後粗制濫造、不知所雲,這寫得沒意義——
他又說:“我問你,寫完一篇之後會有松了口氣的感覺吧,如果有,說明你已經将寫小說當成了任務,這是不行的,這會成為你的枷鎖和桎梏,導致你在自己的小世界裏不斷轉圈,找不到突破口。這樣的話,不算寫作。”
駱雨擡起頭,眉間緊鎖道:“我不明白,寫小說為什麽不能和商業挂鈎,我只是想讓自己的作品走得更遠而已。”
林懷生不緊不慢地說:“我沒講寫小說不能和商業挂鈎,只是你凡人一個,現在又初出茅廬,要是一來就朝商業方向寫作,很容易忘了初心,除非你說我就是為了拿錢寫小說的。駱雨,你到底是為了什麽而寫作的呢?”
——我到底是為了什麽而寫作的呢?
駱雨已扪心自問過許多回了。
她自幼喜歡讀書,小學初中作文都寫得不錯,估量是記住了不少詩詞歌賦中的好詞好句,才使較之同齡人,自個兒的文章多了番優美驚豔。
但要說萌生寫作欲望,還是從讀至《似人非獸》開始,書中人事多有遺憾,書中敘述多有隐晦,她喜歡英雄山匪,希望給他們一個更好的結局,希望寫出作者省略、自己卻認為不可或缺的劇情。
仿佛每一次續寫,都是為了彌補閱讀的遺憾。
于是她開始動筆,第一篇就是《似人非獸·改》——只不過這本過于兒女情長、無病呻吟,她也算有點羞恥之心,沒把它交給林懷生。
随後,她開始愛上這種感覺,愛上在文字天空中翺翔之自由,愛上在虛構海洋裏潛行之舒暢。
她拟建了一座孤島,安放自己的內心。
欲望是土、渴求是石,她用寫作解釋自己的生命、重構自己的精神,不必再戴上笑面,不必再披上“好學生”的皮囊,不必于辦公樓裏左右逢源、見風使舵。
她在寫作的孤島中成為了自己的“魯濱遜”。
然而,到底是什麽時候,那種名利的念頭入侵了孤島呢?駱雨記不得了。
她雙手背後,眼神下撇,故意隐瞞了內心的欲念。
她回答道:“我是……我是為了自己才寫作的。”
林懷生挑挑眉,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
他說:“你一定成長得無憂無慮。”
駱雨以為自己已給出了最正确的答案,沒想到林懷生還是一臉笑意,嗤笑有之,嘲笑有之,就看不出半點尊敬。
林懷生朝她一指,繼續道:“只有成長得無憂無慮,才能說出這種自命不凡的話。”
“自命不凡”?駱雨心裏狠狠一沉,一潑涼水撲了滿臉。
他憑什麽這麽說,憑什麽戲谑自己的堅持,憑什麽嘲弄她視為精神支柱的寫作?憑他是一個賣不出書、半途而廢、素質又差、生活又髒的鄉下作家嗎?
駱雨不是個好脾氣。她憋住胸口的火苗,壓低聲音道:“那您呢?您是為了什麽而寫作的。”
林懷生百無聊賴地摁着圓珠筆,笑道:“我為什麽而寫作?好問題……我想想,打發時間吧。”
駱雨譏諷道:“您的生活也挺無憂無慮的。”
她盯着他,男人坦然回視。
林懷生模樣年輕俊朗,可惜就是太邋裏邋遢、不修邊幅,要是稍微收拾下自己,說不定能混個什麽“村草”當當。
——他年紀多大?
小說勒口上沒印作者信息,互聯網上也找不到此人,她原以林作家已是那種“半截身子入土”的名家,沒想到光看模樣,倒是還不及不惑之年,估計頂多而立上下。
既然如此,林懷生是什麽時候寫出了這本小說?又是什麽時候出版的?十三歲?十五歲?還是十八歲?那時的他,也是為了打發時間而寫作嗎?
這麽年輕就出版了小說,可見為俗世奇人;要是真為了打發時間創作,還能寫到這種境界,稱之為民間天才也不過也。
駱雨對這名作家愈發好奇,想知道他的生平,想知道他的愛好,想知道他的精神世界。
突然,她腦中冒出了一個想法:
“林作家,我不走了。”
林懷生“啧”了一聲,道:“你怎麽又……”
駱雨打斷他:“我想跟着您學怎麽寫小說。”
“我不是告訴過你了,不要太急,慢慢寫。”
“除此之外,還有更多我想知道的:怎麽開頭、怎麽發展、怎麽轉折、怎麽……”
“你自己看書,或者報個寫作班,城裏很多的吧,這種。”
“不行,我只想請您教我。”
“不會。不教。快滾。”
“只有您才能教我!是其他人就不行!”
“你還得寸進尺了是吧!”林懷生拍桌而起,眉心藏火。
“我會搬出去住,不會在您門口守着了!我們約好交流的時間,一周一次、兩周一次,或者……一個月一次,時間按照您的來,只要您願意教我!您放心,我不會過多幹涉您的生活。”駱雨緊緊抓住拿沓被林懷生“槍斃”的稿紙。
“沒用的,這裏不适合你,”林懷生長嘆一氣,筋疲力竭說,“你是城裏人,過慣了城裏的生活,四豐村物質匮乏、民風陳舊,很多事情沒你想得那麽簡單,聽我句勸——回去吧。”
“事到如今還用這種借口……”駱雨輕聲道,她往前邁了一步,斬釘截鐵道,“我既然願意待在這裏,就不會害怕這種情況。村民也好,山匪也罷,不都是人嗎,又不是野獸,我有什麽好顧忌的!”
正當這時,房梁上的壁虎看戲看得入迷,一個松口,将即将吞咽入腹的甲蟲掉了一下,不偏不倚,沒了頭的甲蟲落到駱雨臉上,再順勢滑到衣襟上。
愣是她再大膽,也不由得被吓得花容失色,失聲尖叫起來。
林懷生環視一周自家狀況,毫無波瀾地說:“這種環境……”
駱雨很快穩下心神,一把擦去臉上的黏液,道:“我可以接受。”
林懷生戲弄道:“可是我接受不了,接受不了在這種環境下教你。”
駱雨說:“那就換個地方。”
林懷生說:“不行,在別的地方沒有想法。”
——屁事兒恁多!
駱雨冷靜道:“那我幫您打掃幹淨,周三、周五您就在這兒教我。”
林懷生厭煩道:“不行,快滾。”
他站起身,光着腳走近了。
駱雨聞見林懷生身上酸澀的汗臭味,他伏下高大的身軀,将《流浪漢》連同其他稿紙塞入自己的背包中,随後抓起地上一本掉頁發黴的書,扯下被蟻蟲啃食過的扉頁。
他瞥到腳趾壓住了一根廢煙頭,抽了煙芯,就着煙灰往扉頁空白處寫下“林懷生”三個大字。
他彈走煙頭,“嗯”了一聲,将其遞給駱雨。
“簽名,給你了。你要想合影,就快點。”林懷生說。
握着那張薄如蟬翼、書虱爬行的紙,駱雨莫名感到一陣委屈,明明拿到了崇拜作家的簽名,明明他都願意與自己合照了,可自己還是不知足、還是不如意。
貪婪長在骨子裏,同無名火交織纏繞,燒滿心口無邊無際的荒野。
文學的尊嚴支撐着她。
“林作家,”駱雨想着既然要離開,那便不要留遺憾,她決定将未吐之言盡數說出,“您是給予我夢想的人,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佩服、最尊敬的人之一,我的生活因為有您的小說才更有樂趣。但是這次過來,明面上是了了心願——您幫我指明了我目前的主要問題,我感激您不假,但是,方方面面,我有失望也屬實。”
林懷生就像沒聽見她說話似的,見她沒合影的心思,便又一次揮了揮手,而後轉身離去。
駱雨對着他颀長又微駝的背影說:“您近幾年寫過出色的作品嗎?寫過拿得出手的作品嗎?甚至我想問,您還在繼續寫作嗎?為什麽這麽厭惡讀者,為什麽這麽頹廢,為什麽這麽懶散度日?明明懷有旁人豔羨的筆力,明明生活在素材衆多的四豐村,明明不用擔心社會的競争和內卷,您為什麽不繼續寫下去了呢?”
她話說至此,聲線顫抖不已,內心仿佛有猛獸狂嘯,就要撕開文質彬彬、一表人才的僞裝,露出寒光冷冷的獠牙。
背包被“嚓啷”一聲提起,磨掉牆上粉灰;駱雨眼眶紅了,她把那袋涼透的包子放在窗棂上,一吸鼻子,朝木門走去。
她把地上物什踩得噼啪作響,頭也不回地說:“林作家,很抱歉這次叨擾了,我很感謝您的指點,希望您能繼續堅持寫作,我期待您的新作品,祝您往後萬事順遂、心想事成。”
她摸到口袋裏那張皺巴巴的“買路錢”,嗤笑着搖搖頭,将其碾揉成鼻屎狀的一小團,扔到地上,就推開了木門。
“想來我第一篇文章就是改寫《似人非獸》,現在看看,真是不值得。”
屋外陽光萬丈,僅是一晃,就刺得她流出眼淚。
她用髒兮兮的袖子粗暴地擦去,把臉抹得一團花。
“慢着,”林懷生的聲音從屋內響起,“你續寫了我的小說?”
駱雨跨過門檻,冷淡地說:“那又怎樣?我寫的,跟您關系不大吧。”
林懷生快步出門,抓住駱雨的手腕。
他的竟是力度極大,将她的手握出道道紅痕。
“給我看看,你的改寫。”他說。
“請您放手,這樣很沒禮貌。”她說。
兩人你來我往,他死活不放,她死活不給,僵持得很。
正值白日近午,村民忙碌一上午,準備回屋歇息一陣,不料途徑此處,正好見到男女拉扯之景。
村莊裏人都長着顆八卦心,前不久又聽了不少大娘的閑言碎語,風聲裹着猜忌和杜撰,逐漸形成了狗血淋漓的男不歡女不愛之苦情故事。
村民紛紛駐足,就差拿張板凳、捧懷瓜子了。
駱雨瞟見周邊人異樣的目光,心中一亂,勁兒使得大了,她一把将林懷生往後一推,哪兒想這大男人如此“弱不禁風”,“咚”一下就摔了個屁股蹲。
村民哄笑起來。
“我走了。”駱雨面紅耳赤道。
然而還沒走出大榕樹的陰翳,林懷生說出了她意想不到的一句話:
“把你的改寫給我看看,我就教你怎麽寫小說。”
駱雨腳步一滞,難以置信地回頭。
林懷生拍拍身上土灰起來,挎着張臉朝吃瓜群衆揮手,示意他們一邊兒去。
這兒道上地又不是你林懷生的,憑什麽你揮兩下爪子咱就得走?
村民當然裝眼瞎,一同津津有味地看起戲來,還時不時發出“籲”、“唔”、“唉”等聲,鬧得林懷生心浮氣躁。
他一咬牙,移開目光,伸出三指:“周一、周三、周五,都可以過來,我教你寫……先把你的續寫拿過來。”
駱雨看見他的耳根通紅,琢磨着他求人的态度,覺得好氣又好笑。原來林懷生,也是凡人一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