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水底
水底
陸元懵了一下。
“我才——”
窗外的雨猛烈的砸在車窗, 躁動的聲響在她的耳邊炸開,她撐起上半身努了努嘴下意識想要否認。
但話到嘴邊又梗住了。
雨點敲打在車窗上,一聲聲脆響就像是敲在她的腦袋裏, 讓她的腦子裏一片漿糊越想越慌。
她一會兒忍不住想這句話中的“也”,一會兒想他為什麽會覺得她喜歡他, 是之前她說了夢話?還是誰同他說的, 一會兒又大腦裏什麽都混在了一起無法思考。
她看向他的目光震驚裏帶着疑惑, 還帶着幾分驚疑未定的疑惑。
但其實就算是說這話的季星遠, 此時胸腔之中心跳也像是失控的鐘表,指針一會兒快一會兒慢。
他的眼睛也看着她。
目光複雜裏帶着痛苦。
之前的一切在陸元看來就是一場在水下的漫長摸索。
大家都沉在淺淺的河道裏, 只要腳踩到河底就能浮出水面, 但他們寧願呆在渾濁的河底在泥沙雜草間艱難摸索。
就像他們的相處, 模糊了這場婚姻的事實,暫時不管他們之間以何種關系同居, 忽略那個意外的夜晚。
他們住在一起, 每天下班來接她,再然後一起回家和孩子一起吃飯, 他也像是個正常人家的丈夫一樣會關心岳母的情況,自然的參與彼此的生活, 分享一部分秘密。
但一切的前提就是, 同時忽略那些前行路上模糊不清的阻礙,不去探究, 不去思考,維持這種表面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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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溫水煮青蛙的關系也許可以穩定的維持下去,一直到某一方耐心耗盡了為止。
這樣下去也沒有什麽不好, 至少她和小玫會一直在他的身邊。
但是……
季星遠深吸了一口氣,鉗制着她肩膀的手指用力。
“你那晚根本沒有喝酒。”
嗡的一聲——
是她腦子裏的那根弦徹底斷掉的聲音。
陸元緊握着的拳頭深深陷入自己的手心。
他那晚根本沒醉!
所有人都覺得他們的那晚是個意外, 包括她自己。
喝醉了的兩個人發生了點什麽,一切的錯誤和沖動都可以用就酒精用做借口。
她從他的氣息和唇舌間嘗到了酒精的味道,所以她沒有懷疑過,也放心大膽的認為她僅僅放縱自己一次,絕對不會有人發現她的小心思。
可他根本沒醉。
“我知道你一開始接近我并不是因為喜歡我。”
陸元蜷縮起手掌,雨水沒有進入車廂,可潮濕的水汽蔓了進來,貼着車窗玻璃的後背一片冰涼。
這也是他們之前會默契回避的話題。
沉在水底向前游動,視野模糊看不清楚,但借住水的浮力能讓人的動作更輕松,而腳踏實地從水裏站起來,這些渾濁的水漬就會挂在身上,濕漉漉沉甸甸的讓人行動困難。
那些在水底看不清的東西就不得不面對。
陸元本不是一個擅長勇敢面對的人,她不明白為什麽季星遠會忽然推開擱在兩個人之間的透明玻璃。
他還在繼續說,眸光亮得發燙:
“你讨厭舒窕,或者說只是單方面的想要搶走她喜歡的東西就為了讓她生氣,你那天跟我說‘我喜歡你’的時候,你知道嗎?”季星遠彎了彎眼眸,“特別假。”
“我就沒見過比你表白還不上心的人,沒換衣服沒化妝,頭發亂糟糟的就來了。”
最假的是她的眼睛,嘴上客套的說着表白的話,眼睛卻在四處亂瞟,在看周圍有沒有人在看,感覺到有視線看過來的時候下意識就扯着他躲到了操場的廣播臺後面。
晚霞在她的背後,但她的眼睛比晚霞更生動。
季星遠答應了。
“但我還是低估了你陸元,”季星遠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你會對我笑,會給我畫肖像畫,還會在我生日的時候偷偷給我做一個小蛋糕。”
“你讓我覺得你是愛我的。”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将這句話說出來,每說一個字他的心髒就更痛一分。
“但你又總是疏離我,你抱着利用我的目的,卻又猶豫着不肯真将我們的關系推到別人的面前,只要可能會有人出現,不管在哪裏你就會将我推的遠遠的。”
無數次。
起先是在學校裏,陸元剛開始害怕這個便宜男友跑了她的複仇大計就泡湯了,咬着牙約他晚上去操場散步,結果就因為怕人看見硬生生拖到了半夜操場鎖門只能在門口吃雪糕。
後來季星遠無可奈何選在了學校外面的商場,結果就是吃飯吃到一半陸元看到一個疑似熟人的影子手一抖把一碗湯全撒自己身上了,連忙趕去醫院燒傷科。
季星遠這樣心高氣傲的人,自然不願意當見不得人的地下男友,但陸元又很會哄人,在摩天輪上那個一閃而逝的親吻,她閃爍的眼眸,還有她開心時上揚的嘴角。
他冷着的臉又不由自主的融化。
他有自己的原則,但對上陸元,他的原則只能算是一個在融化邊緣徘徊的雪人。
總在消融之後掙紮着試圖重新構建,再被她随便的一個小動作勾得徹底崩塌無法自拔。
自尊總在清醒的時候出現,但陸元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總是不清醒。
“我時常會想,我是你的什麽?是你的工具還是你的男友,你如果要利用我為什麽又要讓我覺得你有真心,那如果是對我真心……又為什麽要一次次的推開我放棄我?”
他當時不明白,可後來卻慢慢理解了陸元的想法。
因為舒窕對她而言不止是一個想要争一口氣的仇恨對象,也是她的姐姐,即便有太多不美好的回憶,但美好的記憶也曾出現過。
她做不到完全無情,做不到毫不猶豫的刺激她。
正是因為知道季星遠對舒窕的重要性,所以更想利用季星遠報複她,也更不敢輕易揭露他們之間的關系報複舒窕。
恨她但也愛她,但比起愛她又更恨她。
就是這樣複雜的感情。
陸元的肩膀在顫抖,她的眼睫顫了顫,失去焦距的目光重新落在他的身上。
不是她在抖,而是牢牢握着她肩頭的寬大手掌在無法自控的顫抖。
他凸起的喉結因為情緒的起伏而上下起伏。
他眼睫顫動着輕撫她的臉頰,笑得小心翼翼,像是對一尊易碎的瓷器,“那晚你居然主動吻我,我好高興……”
說到那晚,陸元下意識偏過頭,他的手掌落空,懸停在她的臉頰邊。
感受到她的抗拒,但他依然不理解。
季星遠困惑問她,“我能理解當時你的逃避,可我不理解你現在對我的抗拒……”
“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已經渡過,那時候不理解的人現在已經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我們已經結婚了,我們名正言順不是嗎?”
“讓舒窕對我抱有期望是我的錯,可我從來沒有對她有過朋友之外的感情,你是知道的。”
“我們之間的關系,現在沒有任何阻礙,我能感受到你對我并不是一點感覺都沒有!我不信你對我的感情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熱切的望着她的眼睛,烏黑的眼瞳的在燈光下像是閃爍的星辰。
他期待着她的回應。
“因為我就是一個很爛的人啊……”陸元慘然一笑,臉孔得蒼白仿佛被人抽走了一部分靈魂。
她一起還能當做什麽都發生,退縮在自己的幻想裏,她不肯承認自己對他的心動。
“我也讨厭你,讨厭你總是陰晴不定總是生氣,讨厭你總是對舒窕有求必應,也讨厭你一次一次的出現在我面前讓我覺得我真的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因為你,我變成了比舒窕更壞的壞人。”
每一句,她在說讨厭,又在說喜歡。
他們切開皮膚,彼此挖出心髒坦誠相待,愛得咬牙切齒,恨得無法放手。
“我怕更讨厭我自己。”
她失去力氣的靠着車窗,麻木的剖析着自己:
“我接近你的時候我什麽都沒想,因為我讨厭舒窕,我讨厭她貶低我,讨厭她一次次不顧我的意願強迫我聽話,更讨厭所有人理所當然覺得我應該讨好她。”
“我想報複她,偏偏我又什麽都做不好,”陸元自嘲道,“我不如她耀眼身邊總有很多朋友,我的腦子也不如她學習那麽差……”
洋洋灑灑說了一通,陸元哽咽道,“最後因為我幼稚的報複還連累了你和小玫,偏偏我還沒本事承擔後果,我沒辦法給小玫提供很好的生活,我自然沒法和你争撫養權,你因為我,受到了那麽多非議和那麽多的懷疑。”
如果不是她,季星遠現在該有多麽的耀眼。
她從來不為自己的決定毀掉了自己人生而後悔,但為自己的選擇毀掉了別人的人生而愧疚。
生命是無法承擔的重量。
小玫出生在人世間,她沒有照顧,而是躲去了國外,小玫給季星遠造成的影響,她也無法補償。
她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失敗的人。
也許她媽媽說的不錯,她就是一個禍害精,她毀掉了媽媽的人生,毀掉了舒窕的人生,也毀掉了季星遠的人生。
眼淚滴在手背皮膚上是滾燙的,他被燙了一下,心口也一抽一抽溢出痛意。
“你說你不喜歡舒窕,可是我生小玫的那天為什麽你不在,我在病房裏摔倒,連叫護士的力氣都沒有……”眼淚大滴大滴的從她的眼眶裏流出來。
“我好痛又好怕,我都不敢去碰我的肚子……我……我好怕,你們所有人都在陪舒窕,因為舒窕自殺進了搶救室。”
壓抑着的委屈和難過時隔三年才得以抒發,她哭得肩膀忍不住顫抖,“我媽媽去陪舒窕,你也去陪舒窕,就是沒有人來陪我,讓我一個人進手術室……嗚……”
她哭得說不出話,季星遠心口一窒,眼眶也紅了,他沒法去想象當時陸元在想什麽有多痛,只要一想,他的心就一抽一抽的壓着疼。
他怪自己,為什麽剛好那天要接那個電話,他本是想往常一樣帶着營養餐去醫院和陸元一起吃,但就在進醫院的前一分鐘,他接到了舒窕父親急切的電話。
他猶豫了幾秒,雖然不耐,但還是壓着性子趕去了一趟。
盛在保溫桶裏的老鴨湯還熱着,他想着等他回來湯應該還沒涼。
可他接到的卻是護士急切的電話,陸元在病房滑倒早産了,情況不好已經送進了産房。
他知道這其實不怪舒窕,錯的是他。
但這怎麽能不怨恨呢。
季星遠忍不住想,他從來沒有向舒窕表達過喜歡,他明明是出于謝意,要什麽給什麽,難道不對嗎?
怪的應該是舒窕的貪心和占有欲吧?
如果她沒有自殺,他就不會去,陸元就不會早産。
陰暗的、怨恨的、後悔的……種種情緒一次次出現在他腦海裏,然後又浪潮般退去。
“對不起……”,他一聲聲的對她道歉,兩個人額頭相抵,他起初伸手去擦她臉上的眼淚,然後眼淚越來越多就成了一個個落在她臉頰上的輕吻。
陸元還在哭,被他湊過來的吻親得臉頰發癢,她一邊忍不住委屈的掉眼淚一邊去推他,不讓他親。
“不行,我還沒說完……”她側過臉,濕熱的唇瓣擦過她的側臉,他在吻掉她臉上的淚,可親着親着位置就變了。
“你說。”
陸元倉促伸手想抹掉自己臉上的淚,下一瞬卻感到自己身體一輕,她驚呼一睜開眼,人已經被邊上伸過來的手托着腰直接抱了過去。
狹小的駕駛座之間擠了兩個人。
季星遠的身上很燙,觸手可及的任何地方都像鐵板,很硬,陸元僵着身體不敢動。
她慌亂道,“你幹什麽!”
她推着男人寬闊胸膛嘗試想回到副駕,他也不攔她,在她支起上半身的時候按在她腰上的手一緊。
陸元被這股力掐得臉紅耳朵紅,嘶了一聲又跌坐了回去,擡起頭漂亮的眼睛裏還帶着淚,愠怒道,“你不要臉!”
“對,我不要臉。”不由分說把她抱過來的人正靠在椅背閑閑的看着她,雙臂松松攬着她的腰不讓她滑下去,“你還想跟我說什麽,說吧。”
盯着她的目光裏帶了別的意味,濕噠噠的潮氣順着車子的縫隙鑽了進來,黏在身上的水汽又被體溫烘得溫熱。
體溫連接着體溫,兩個人緊貼的皮膚越來越燙。
語言是最好的試探,陸元沒有反駁他的話。
胸腔裏鼓動的心髒在冒泡泡,他的心情此刻也順着泡泡浮在雲端。
不管其他還有什麽話,能确定的就是——
她是喜歡他的。
胸腔裏的心髒再次蓬勃跳動起來,溫暖的血流再次湧到他的四肢百骸之間,他幾乎忍不住靠近她的欲望。
展開雙臂,将她牢牢的抱在懷裏,臉頰在她的肩窩蹭了蹭。
“終于……”他閉着眼,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