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家人
家人
老人的精神不濟,只是和他說了兩句話蠟黃的臉湧出了不健康的暗紅色,咳得眼睛都紅了。
寬敞的卧室裏簡潔得一覽無餘,床頭的櫃子上甚至還擺着一只青花瓷瓶裏插着一束鮮花。
要是一般人進來絕對察覺不出這是個重症病人的房間。
季星遠蹲下熟練的把藏在床邊隐蔽地方的那些儀器拉出來,又摁了下他床頭的呼叫鈴,沒忍住挖苦了一句,“您今天不舒服就不要逞強了。”
“您跟那些股東合作對象擺架勢也就算了,今兒來看你的又不是外人。”
陸元和老頭子就見過幾面,小玫出生之後因為種種原因跟老爺子也不熟悉,但不管怎麽說都是他名正言順的孫媳婦和重孫。
也不知道他這犟脾氣又是為點什麽。
這個表面和氣的小老頭,實際底子裏最要面子,為了在孫媳婦面前有個長輩的莊重樣硬是讓身邊人把那些儀器都收拾到了一眼看不到的地方。
臉都憋紫了也不肯戴呼吸機。
要是他沒猜錯,老頭子要不是實在下不了床,為了自己的面子怎麽樣也要坐在書房正裝嚴陣以待的才願意見人。
“我可沒說認過她這個孫媳婦。”
季星遠兀自忙碌着,聽到頭頂上傳來老頭子的沉沉的一句話。
“星遠。”付慎延慢慢叫了他一聲,泛起血絲的眼睛沉沉看着他,既是不贊同也是對他未來的不看好,“有更穩當的路,何必冒險。”
他對自己這個格外聰明又格外惹人心疼的外孫寄語厚望,早在他念小學之前就替他規劃好了未來的人生道路——
這其中包括了他的求學計劃,可以按照他個人的意願選擇在國內念書還是去國外,但是念的學科一定要是金融,大學畢業之後最好去國外再念兩年碩士,回來進複清的年歲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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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他的婚姻,付慎延自認為挺開明。
他不像是那些迂腐的老對頭,不是豪門出來的千金看不上眼,他覺得只要是家世清白家教良好的乖巧女孩子,長相也不用太漂亮清秀端正就好,最重要的是要大方得體,能做個合格的季太太能幫到星遠的賢內助。
外頭的那些天花亂墜的傳聞他早就知道,但老爺子又挑揀舒家的那個小女孩咋咋呼呼又被父親寵得過分,看不上眼。
但誰知道某一天這混賬小子跟被人迷了心智一樣,往日的沉穩持重都不見了,拉着一個女孩就說我要和她結婚,你不同意也沒辦法,她已經懷孕了。
付老爺子當場被氣得吃了三顆降壓藥。
估計後來發病那麽快,跟這小子的忤逆也脫不了幹系。
從小和舒家的那個小女兒舒窕算是青梅竹馬,結果大學卻忽然傳出和另外一個姑娘未婚先孕,不得已和人結了婚,鬧得青梅為他要死要活抑郁症住院。
三角戀,且大學沒畢業就整出個孩子,在這樣一向以家風嚴謹的人家裏,可以說是有辱門帽,風風雨雨的很是鬧了一波風浪。
股東股民看熱鬧的人先是對他作風問題的懷疑,連帶着就是對他能力的懷疑。
本來有一條光明大道在他面前擺着,再不濟聽他的當初讓陸元把孩子打掉也不至于鬧到後來那個局面。
真是自找苦吃。
在付慎延眼裏陸元就是那個将他的外孫引上歪路的歪脖子樹,不知道給他外孫下了什麽迷魂藥。
他有時候躺在病床上□□無法掙紮大腦還能運轉的時候會想,只要不是那個陸元,就算是舒家的那個任性大小姐也不是不行。
在季星遠來之前,他還想了另外一種說服他的方式,要是實在舍不得人那就養在外面好了,但現在他看了他對人的态度……這話還是不要說了比較好。
叮咚一聲,是門外守着的助理開門前的門鈴聲,随後門嘩啦一聲打開周秘書帶着醫生走進,向他微微點頭示意邊圍到老爺子的床邊。
季星遠走出外間的門,沉沉目光下意識轉了一圈沒看到人才轉身看向門外。
波光粼粼的湖光倒映着燈籠的紅色光暈。
湖邊的走廊上小女孩坐在一只木質的小凳子上,她就坐在小玫的身邊手裏拿着一只小碗給小玫喂飯。
姿态悠然,淺粉色的裙擺像一片落下的月光不規則的随意灑在一邊。
隔離在喧嚣和繁華之外,她們是另外一個世界。
讓人忍不住長舒一口氣,像是窒息的人汲取到了新鮮的空氣。
小玫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忽然看到爸爸眼睛一亮就坐不住想站起來。
陸元忙将手上的碗往旁邊一放,摟住小玫的身體沒讓她摔下來,轉過頭就看到了站在門邊的季星遠。
半張臉在門檐的陰影裏,神情難得的有幾分寥落。
她手上的動作僵了僵,松開圈住小玫的手讓粉撲撲的小孩撲到爸爸的懷裏。
遠處宴客廳的喧嚣聲隔着院牆和水波粼粼的湖面傳過來,陸元低下頭往他這邊挪了挪,一邊喂鑽到他懷裏的小玫飯一邊問,“那邊你不用過去嗎?”
風雅精致的園林靜谧祥和,最吸引小玫的是池子裏游來游去的錦鯉,因為這邊常常有人在池邊喂食而常常在這岸邊徘徊,在水面下像是暈開的一團金紅色絲綢。
季星遠低頭看着小玫翹起的小腳和探頭探腦的小腦瓜,吐了口氣道,“沒關系,我不過去也可以。”反正那邊有的是人樂意接管。
老爺子喜靜宅院裏的保姆傭人平時都呆在角落,這裏只有他們。
“你剛才說的是真心的嗎?”
靜止的世界,小玫吃飽了之後蜷縮在爸爸的懷裏昏昏欲睡,季星遠曲起手臂讓女兒躺在他的臂彎。
水面浮起的流光倒映在他潋滟的眼裏。
陸元偏過臉在晦暗的燈光下打量了一會兒他的霧沉沉的臉色,看得出他此時的心情也像是這晦暗的光一樣。
像是獨自一人坐在公園裏等待黃昏的小孩,沒有同伴沒有家人,孤獨又失落讓人心中不忍。
“當然。”陸元答道。
“當初要不是你,我現在應該已經沒有媽媽了,”她忽然彎了彎嘴角,笑着道,“雖然我估計我也幫不上你什麽。”
光倒映在湖面上,被晃動的水波敲打成破碎的一片片。
“但不管發生什麽,我們都是家人,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會盡我所能,”陸元白皙臉頰上的關心很誠懇,“如果心情不好的話,随時都可以和我說。”
“那你不會再走了嗎……”
手掌握成拳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季星遠的聲音幹澀,喉結滾動目光晦暗。
家人。
他們是家人。
也只是家人。
季星遠眼眶發紅,忽然伸出手手指纏上陸元的小指,“那我們拉鈎怎麽樣?”
陸元啊了一聲忍不住嫌棄,“你好幼稚!”但還是乖乖遞出了自己的手掌。
季星遠才不管她說什麽,小拇指勾住陸元柔軟的小指頭,長睫輕掃笑盈盈道,“拉鈎上吊!好了,你要是賴賬就去池子裏喂魚。”
“那你要是賴賬了也要喂魚!”陸元無語,小拇指被纏住柔軟溫涼,他的體溫比她低,“憑什麽只有我一個。”
季星遠勾着她的手指搖了搖,很大方的答應道,“行,要是誰先違背了這個約定誰就去池子裏喂魚。”
“但我肯定不會賴賬的”,季星遠站直把小玫抱起來面對面的看着她,語氣聽不出是不是嘲諷,“但你就不一定了。”
陸元輕輕哼了一聲抽手想把自己的手收回來,卻在下一秒被更緊的握住,季星遠放松勾着她小拇指的手指,手腕像一尾魚貼着她的掌心覆上去,十指交握。
他的臉在燈光下暧昧不明,只有一雙眼睛亮得像是盛走了湖面的月。
她剛蹙氣眉就聽他說,“小時候外公出差之前就會和我拉鈎,保證一定在約定的時間內回來。”
陸元一愣心軟了一下,掙紮的手一松。
“你小時候也這麽沒有安全感嗎?”
這還是她第一次聽他說起他小時候的事情。
夏日的晚風吹過她的頭發,脖頸出了一點汗黏黏的讓人有點不舒服,在她的記憶力對季星遠最深刻的也是個夏天。
明德校門口樹蔭下襯衣領口散開的少年,皮膚白得像一片雪,精致的眉眼微微不耐在人群中矜貴又耀眼。
怎麽看都是從小養尊處優的少爺,既不缺錢也不缺愛。
這張臉與記憶中的少年重疊,他奇怪的擡起眼睫,沒好氣扯了扯她的手,“我這個留守兒童缺少安全感很正常的好吧!”
“我從小就和外公生活在一起,沒怎麽見過我爸根本沒見過我媽,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我自己一個人。”
他的目光掃過這個院落,這個地方他一直住到十八歲,每一塊假山每一棵樹的位置他都了然于心。
年紀小的時候外公擔心他對院子裏的傭人和秘書助理産生依賴,于是圍着他的人隔一段時間就換一波,人來人往,他也不願意和新的人交流了。
寧願和假山玩,至少這些死的東西不會忽然不見。
陸元也看着這個廣闊雅致的園林,她的年少時期也是孤獨的,但和季星遠完全不一樣,他的世界被困在這個園子裏,她的世界就在狹小的出租屋裏。
他們唯一的重疊就是舒窕。
既是季星遠的青梅竹馬,也是她小時候不想見又不得不見的冤家。
她看了一眼季星遠的側臉心态重新變得平靜下來。
他們從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家人可能就是他們彼此最好的位置。
認清這個現實的話,現在住在一起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了。
反正家人嘛。
住一起也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