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選擇
選擇
天幕沉入深藍色的夜裏,走廊裏拉起了一盞盞仿古的燈籠,鼻息間隐隐還能聞到上好的木材沉澱下的香氣,莊重沉寂得像是走在寺廟裏。
雕刻着繁複圖案的門拉開,裏面明亮的光就像是水波一樣順暢的流淌了出來。
門前做了一道門檻,陸元一手牽着女兒的手臂一手托着她稚嫩的後背,她背後高大的影子就穩穩的托着她的手臂。
走過起居室,助理打開裏面卧室的房門,裏面只有一道矮小的身影躺在床上,背後靠着軟枕頭。
幼小的孩童像是天生對病痛死亡這類複雜低沉的氣氛格外敏感,門一開嗅到裏面不同尋常的氣息也顧不得去辨認身邊的人是誰,抓着陸元的裙子小臉緊緊貼着她的大腿不肯進去。
季星遠走在她們倆的前面,半個身子都進去了,感受到身後的動靜又退回來,輕聲問了句怎麽了。
陸元垂下眼輕輕摸了摸小玫的頭發。
這種感覺她能理解。
她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大概也就比小玫大一點,她現在還清楚的記得她怯生生的說害怕的時候她母親痛恨中帶着厭惡的表情,仿佛她才是導致父親病倒的罪魁禍首。
年幼的陸元給母親這一眼吓得心髒驟縮,想哭又不敢哭出聲的樣子結果就是招來母親更粗暴的對待。
此時短暫回想都覺得自己可憐。
陸元不想讓她的女兒也這麽可憐。
她柔聲拜托外面的助理看顧一下小玫,自己走到季星遠的身側輕輕扯了下他的衣袖。
晶亮的眼在燈光下水波潋滟,也許是這幾天的相處讓她放松了不少,讓她此時的催促也顯得理直氣壯。
和剛回來時候的拘謹僵硬比起來,早年前讓他熟悉的跳脫又像火苗一樣開始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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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活潑和女人眼裏的妩媚融合在一起,這一眼裏不自主的親昵讓他無法說出拒絕的話,哪怕知道她是故意裝乖糊弄他的。
季星遠長腿一頓先一步邁進去,被她牽住的衣袖像是連在兩個人之間無形的繩索,将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腳步拉向同頻。
付慎遠在養病,房間裏燈光被調整得偏暗更适合老年人的眼睛,這也讓他辨認人的水平降低了不少。
兩個人靠近跟前,躺在床上的老人才像是認出了是誰似的舒展開滿臉的皺紋笑得溝壑深深,“來,坐。”
兩個人就像普通人家的小輩一樣,肩并着肩坐在老人的床沿和老人說些家常話。
季星遠坐在床頭高大的身影擋住頭頂的光遮下一片陰影,他喉結滾動,眼中的情緒難得低落了下來。
記憶裏老人的身形總是高大挺拔的,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院子裏打拳,輕而易舉的就能托着他的胳膊将他高高抛起又穩穩在落下時接住。
老人是健壯的、睿智的、永遠沉着矗立在浪潮洶湧中的高山。
在他的人生中既是灌溉施肥的養護人,也是牽着他的手踉踉跄跄往前走的領路人。
歲月都無法讓他彎下的脊柱此時因為病痛的折磨佝偻,只剩一副骨架的身體看着比上次又清減了一圈。
讓他忍不住帶着濃重悲意的想,都只剩一副骨頭了,怎麽還能再折磨他。
手上忽然傳來一陣暖意,季星遠喉頭滾動看向陸元。
她清麗的側臉在燈光下隐去一般陰影,秀麗的眉微蹙眼中柔緒的哀婉仿若神話裏憐憫世人的神女。
陸元坐在季星遠身邊,看着他顫抖的眼睫和強自抑制着什麽情緒而上下滾動的喉結,心潮翻湧。
她走進這間房間看到老爺子的第一眼就知道為什麽季星遠此時的情緒如此低落了。
死亡。
即将到來的死亡。
沒有人能坦然面對死亡,尤其是自己最摯愛之人的死亡。
等待死亡的那段日子就像是冬天的樹葉一片片的掉落,無可奈何無法逆轉,最後一片落葉終究會落下。
付慎延靜靜的靠坐在床上,即便是無法自如行動,但他依然衣着得體穿着剪裁合體的中山裝,挺括的面料下越發襯的老人身形的消瘦。
但他臉上的神情卻是沉着安詳的。
他活了這麽久,将近古稀之年風聲雨聲歡呼聲樣樣過耳,抱負深愛也已實現,愉快多遺憾少,他已是很滿足了。
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面前的這個小外孫。
付慎延目光慈愛,落在季星遠身上又轉了轉落在她身上,難以自抑的咳了兩聲,“你們來了。”
“小陸,我也要謝謝你,咳……”
這句話是對她說的。陸元疑惑地擡起頭,聽見老人虛弱的聲音緩緩笑着道,“要不是你,我估計死之前都看不到星遠結婚生子咯。”
“那我抱小玫……”陸元下意識快速起身,卻被身邊的季星遠牽住了手腕沒站起來,她看向他,男人緊繃的下颌輕輕向她搖了搖頭。
陸元不解,但聽他的話沒有再動。
老人的聲音像是秋天枯萎的楓葉,“星遠,既然小陸已經回來了,那以後你們就要好好過下去,互相扶持不管發生什麽你們未來都是彼此最親近的夥伴…”
“他年輕又不知道休息,又聽不進別人的話……這還要拜托你。”
季星遠微微側過頭去看陸元。
她一直都是個很共情能力很強的人,看到老人一臉病容蠟花得像是最後一截蠟燭頭的樣子情緒就低落了下去,眼裏心裏都是不忍心和難過。
陸元心裏嘆了口氣,圓而長的眼眼尾低垂,輕聲像哄孩子一樣柔聲回答道,“爺爺,我會的。”
那雙滿載憐憫的杏眼短暫的觸了一下他的目光,像是把那點柔軟的憐惜也分給了他一點,“我會好好照顧星遠的。”
她撒謊了。
但是對着時日無多的老人,她滿心都是不忍,張了張嘴也說不出讓老人難過的話來,哪怕是違心的話她也想要讓老人放心。
老人笑了笑又沉重的咳了兩聲,他确實病得很重,只是咳了兩下他渾濁的眼珠裏就冒出了血絲。
老人腦子漸漸昏沉伸出手像是想要觸碰陸元的手掌,卻又在半道停住,陸元察覺到老人的意圖,主動伸出手握住老人粗糙的雙手。
人老了,像是骨頭都會萎縮,外公的手掌蜷縮着連她都可以握住。
陸元鄭重其事的再次承諾,“我會照顧星遠的。”
直到半晌之後她走出房間貼心的給祖孫二人留出單獨交談的空間,還真心的以為老人只是擔心自己走後外孫的生活。
門關上,她走了仿佛也帶走了這片空間的一部分光亮。
季星遠坐在床邊唇齒間品咂着她清甜嗓音念出的‘星遠’,下一秒又揚起下巴笑了,“老爺子您都這個時候還演戲,累不累啊?”
躺在床上的付老爺子臉色蠟黃,神情依然溫文說的話卻無情,“你打算什麽時候離婚。”
季星遠臉色不好看,扯出一個奇怪的笑,“她把您當成親人對您滿心擔憂,您倒是心硬。”
溫雅老人不為所動,用最慈悲的語氣說最無情的話,“你再拖下去,只會讓情況比兩年前更糟糕,星遠我不覺得你是一粘到愛情就失去理智的人。”
季星遠不說話,付慎延知道他不樂意,但沒辦法,“要是我能再活十年,你想娶誰都随你,但我這把老骨頭估計沒幾天可活了。”
季星遠眼角抽搐一瞬,心口刺痛但仍不肯松口。
老爺子嘆了口氣,語重心長,“你舅舅撐不起複清又不甘心白白把複清交給你,就算本事再不行,端着我兒子的名頭在集團裏呆了這麽多年根基也是有的,你現在拿什麽跟他争?”
“你年輕,你有才華,你有本事,又有什麽用?”
“你越如日中天那些老骨頭越嫉妒你厭恨你,絕不會因為你少年英才而幫你!”
嘉木長成大樹,越是生機勃勃越是襯得老木垂垂老矣宛如一灘死水。
跪倒在強權者腳下,迫不及待扼殺即将長成的強健青苗,這是人性。
“你唯一的辦法就是趕快離婚,找個能幫你的妻子,起碼站穩腳跟,還能……咳咳……”
一口氣說了一串話,老爺子胸腔劇烈起伏沉重咳了半晌。
“還能幫你分擔一些,小陸是個單純熱忱的好孩子,小玫跟着她也挺好的,以後有你在她們母女倆的日子也不會不好過……”
物質上他也會補償她們,剛想說城北的拍賣行就交給她就聽見季星遠直截了當道,“我不會離婚的。”
“那複清呢?我和你媽媽一輩子的心血你就不要了嗎?”付甚遠嗓子裏溢出血腥味,壓着怒意。
他看着他的外孫,年輕人的眼瞳亮得像天空中的晚星。
讓他恍惚中想起他的母親,他的大女兒,也是這樣一雙明亮又專注的眼睛。
兩個人,都像極了他年輕的時候。
只是明亮的星星在他眼前墜落了一顆帶着他的半條命一起變成了火光之後的灰塵,給他留下了一顆小小的星星。
付慎遠閉起眼的時候,總會不自覺的就浮現女兒大學畢業時滿眼野心的明媚,又出現小嬰兒通紅虛弱的小小身體。
他剩下的半條命就是複清,要是複清被敗完了,他就是死也不瞑目。
最親近的家人最後的遺願,這是老人最重的籌碼,星遠骨子是個最執拗的人,做事如此愛人也如此,他賭星遠會妥協。
爺孫兩在沉默無聲中對峙。
曾經的高大與弱小之間的位置在歲月更疊中對換,現在掌握主動權的是年輕的外孫。
窗外的霞光完全消散了只剩下漫無目的的黑,鼓動湖邊的晚風一下一下敲擊着木質的窗。
遠處傳來熱鬧的人聲,隐隐約約。
“外公,”青年冷澈的聲線劃過沉寂湖面,“再等一等……”
季星遠從床邊站起來,高大的背影就像是一棵節節攀升的樹苗。
“再堅持一下,你就能看到我就算不靠別人也能撐起複清。”
季星遠眼眶微紅,望着老人的目光幾乎是懇求。
付慎延眼前恍惚了幾秒,少年已經成長成了背影寬闊的青年——
桀骜矜傲也沉着。
比他年輕的時候骨頭更硬,也更擔得起。
“我不會選這條路的。”青年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青苗長成了青樹。
蒼枝在冷風中搖曳,長成的青樹也有自己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