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地下格鬥場呼聲如雷。夏洲劇烈地喘氣, 低頭時睫毛滴落的血珠把視野染成模糊的紅。
他已經在這裏待了一整晚。昨天海洋館裏遭遇異能者施困,夢魇中重新經歷的記憶讓他又狠狠惡心到了。
五年前的格鬥場裏,一只長着漆黑翅膀的異種曾經險些要了他的命。那是他唯一一次逼近死亡的經歷, 焚燒一切的火焰曾在午夜夢回中無數次出現。
等他養好傷,植入了更先進的義體, 那只雜種卻已經在地牢裏毫無緣由地衰弱至死。他連親手了結恥辱的機會都沒有,像根刺紮在心底至今無法釋懷。
淤堵的怨氣被一整晚的殘殺疏散, 但義體過度使用的負面影響在威脅他的神經。夏洲擦了把臉,從後門走出格鬥場,獨自散步醒神。
這裏是人跡罕至的郊外森林,夜間彌漫的霧氣與雨水融聚, 再往深處走就會變成致命的瘴氣。除非格鬥場開賽,平時沒有人會冒險踏足其中。
血色的陰影在冷雨中褪去,他看着自己顫抖的手指逐漸恢複平穩。他幾乎沒有用過針對義體副作用研發的抑制劑, 義體師曾經說過, 他這樣天生适配義體改造的體質十分罕見。
但不知是否因為夢魇的影響,在今天的搏鬥裏, 他第一次觸碰到了瀕臨失控的感覺。仿佛真的在接近人體極限。
“……什麽極限。”他握了握拳, 冷笑着自言自語,“捕食者從不會給自己設限。”
這世界的生殺予奪,從來都掌握在像他這樣的財閥手裏。從出生起他就已經站在頂端,無論是平民還是異種,在他眼中都是卑賤如蝼蟻的生命。
他才不會依靠從天而降的所謂“異能”。義體科技凝結着人類的最高智慧,他擁有全身的裝備,強于世界上的任何異能者。
如果那只蝴蝶異能者敢再出現在他面前一次, 他就會讓夏氏董事長辦公室裏多一副人骨拼湊的蝴蝶标本。
只可惜這樣肆意踏平一切的道路, 竟然無人能和他并肩——
“夏!”
夏洲猛地擡頭。
Advertisement
夜裏的山林漆黑一片。他的眼睛經過改造擁有了夜視能力, 才看清不遠處踉跄而來的身影。
雨幾乎停了,虞曉還舉着那柄能把他整個人罩在底下的巨大葉子,聚集的雨水顫巍巍從葉尖滑落。一群螢火蟲在冬天罕見地出沒,光團繞着他忽閃忽閃地飛。如果不是穿了件淺紫色衛衣上面還印着煎蛋的卡通圖案,他像是山林裏流浪的精靈。
“是你嗎。”虞曉快步跑近,确認了面前這人的身份,長長地舒了口氣。
上次坐夏洲的車來格鬥場時,地面鋪了誇張的紅毯,這次沒有。他只能憑着地下躁動的精神力辨別方向,蹚過及膝深的植物叢,千辛萬苦地走到這裏。
早上的蛋塔已經消化光了,他需要一個熟悉的人把自己帶回家補充能量。
“你在這幹什麽?”
這是虞曉見到他表情最開心的一次。夏洲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來,伸出手,掌心裏射出一道光束替他照路。本想趁機再捏一捏他的臉蛋,停在半空的手卻驀地僵住了。
虞曉丢掉了擋雨的大葉子,暴露在燈光中臉上布滿亮晶晶的細閃。無數鑽石般閃耀的細小鱗片布滿他的皮膚,從臉頰到脖頸沒入衛衣領口。
他站在夏洲面前,不曉得這個人類眼神直勾勾的在看什麽,很自然地命令,“送我回家。”
夏洲愣足了數秒,才用發光的右手扒了下染回藍色的頭發,暴露在冷光中的雙眼情緒複雜,像是驚訝,又像是惋惜地嘆了口氣。
“诶,你不會真的是人魚吧。”
**
夏洲并不是第一次見到人魚。
夏氏和HIC研究所早有合作,連地下格鬥場也有份參股。送來格鬥場的異種都是戰鬥型,兇猛的野獸拼命厮殺看起來才夠刺激有趣。
但還有另一種寵物型異種,用性情溫順膽小,外貌乖巧美麗的動物與人類基因雜交,是HIC專門培育出來用以送給客戶亵玩的。
夏氏每年給HIC注入的經費都不低于九位數,自然也算是大客戶之一。上中學起,他就經常在父親的卧室裏見到那種寵物型異種。
身材小巧的可愛女人長着潔白的兔子耳朵和毛絨絨的圓尾巴,不着寸縷地縮在床上,紅着眼睛哭得楚楚動人。金發藍眼的美麗女人渾身都閃着奇異的鱗光,一跳進浴缸裏就會變出魅惑的魚尾,即使傷痕累累也不願離開主人。
夏高鳴說過,中學畢業後他想玩什麽樣的都可以找HIC定制。可惜他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半人半獸的異種。
“你這個樣子……”他斟酌了一下用詞,“周夜聲知道麽?”
虞曉不耐煩地點了下頭,因為饑餓而變得煩躁,重複道,“送我回家。”
“脾氣還挺大。”
夏洲不緊不慢地笑起來,意味深長道,“沒想到周教授私底下也有這種愛好。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顯然把虞曉也當成了人工培育的産物,只是有些奇怪,脾氣這麽大的實驗體十分少見。
為了确保這些寵物不會傷害主人,HIC研究員在培育期間就會修改特定的性格基因,讓它們對自己的主人擁有絕對忠誠,無論被怎樣對待都不會反抗。
想到這,夏洲眼底一黯。
他也是只對主人溫順忠誠麽?
只對周夜聲。
“你為什麽急着回家?”夏洲問。
虞曉說:“餓了。”
“這好辦啊。昨天吃的牛排喜不喜歡?我找人再給你做。”他語氣溫和地循循善誘道,“你不喝紅酒,我讓員工餐廳送你喜歡的果汁和冰激淩好不好?先吃飽再說。都這麽晚了,別餓着肚子回家。”
與食物相連的關鍵詞是如此的簡單易懂,虞曉沒怎麽猶豫就被說服了。
混個晚飯再回家也可以,他沒有感到被拐騙的威脅。就像人類的菜單多種多樣,沒有雞鴨也可以吃魚羊是一樣的道理。如果遭到欺騙,沒有牛排他也可以吃掉夏洲。
人類連親手養大的動物都可以吃掉。他才認識夏洲幾天,并沒有把這個人當做朋友。
正要去用晚餐時,他卻又忽然停住腳步,想起今天跑這一趟的主要目的,問夏洲,“變異的,動物,進入海。從這裏?”
這個人類好像經常來這附近的出沒,或許會知道很多。
“你是問異種麽。”夏洲笑眯眯地一指,“想看啊?走。帶你去。”
虞曉的出現讓他的心情莫名輕松起來。這只人魚是特別的,沒有其他寵物型異種身上那樣逆來順受的怯懦,卻漂亮得更光彩奪目。
周夜聲那種自視甚高的窮教授從哪裏弄來這樣的寶貝?
不重要。
虞曉在他的帶領下走進地牢。
他會向HIC要一個方案,把這只精靈身上的忠誠烙印轉移到他身上。
他喜歡的東西都會得到。
眼前的也不例外。
**
格鬥場地牢面積比觀衆席更大,前後有兩個出口。內場出口通道與中央表演區相連,當天要上場的異種會走這條比賽通道,在合金閘門打開後沖進表演區厮殺。
另一端出口深入密林,為了防止有異種逃跑,布置了高密度的仿生機器人看守。因此去地牢最快的路就是去表演區,走異種專用的比賽通道。
時近深夜,最後一場厮殺剛結束。盡興的觀衆正在散場,夏洲帶着好奇的小朋友下到表演區,讓工作人員打開閘門,逆行去地牢內部。
格鬥場員工忙着清理通道,确保不會有異種忽然撲出來傷人。夏洲甚至心情很好地點了晚餐,“盡快送過來,別把小朋友餓壞了。”
虞曉悉心感受污染源的位置,絲毫不知身邊的這個人類滿腦子都在想怎麽把他據為己有,“跟着我,別亂跑。像你這樣漂亮的小魚,裏面的畜生一口能咬壞三個。”
虞曉充耳不聞,眉毛卻輕輕皺起來。
他們在地下通道裏越走越遠,從方向辨別其實是又走回了森林裏。難怪他在森林中感受到和珊瑚墓地同樣的精神污染,卻找了一天都沒找到變異生物的栖息地,原來是被關在地面以下。
地下格鬥場的存在很有些年頭了,地牢由上百個隔斷的小單間組成,不算牢固。異種之中有的獠牙鋒利足以咬斷牢門,有的肌肉可怖能推倒整面牆,但奇怪的是,地牢裏并沒有過異種逃跑的情況發生。
虞曉隔着栅欄牢門打量他們。
這些異種的身體都有血紅的數字編號,分布在不同位置。他不由得想到4567,那個孩子也是研究所裏出來的,看起來又很羸弱,如果也落到這裏,恐怕要狠狠吃些苦頭。
地牢裏條件簡陋死亡率又高,他不明白這些動物為什麽會甘心留在這裏等死。
由于每周的比賽中都會損耗一定數量的異種,地牢裏一直不是滿員。夏洲早就來過這裏,除了比從前住得滿了些,并沒有什麽改變,“再往後走都是一樣的牢房,沒什麽好看的。出去吃晚餐吧,你不是說餓壞了?”
虞曉忽地停下腳步,指向一道不明顯的暗門,“那裏,什麽?”
那是與牢房不同列的房間,在走廊轉角處很不顯眼。夏洲還真沒注意過,叫了人過來打開門。
不過數十平米的獨立操作室,藥品存放櫃上放着成排的藥劑,污染物專用的垃圾箱裏面是堆成小山的注射器。
虞曉走近,探頭朝裏面看了一眼,已經排空的注射針筒上印着LX-10088。
“這是最近新出的誘導劑,最低濃度的也比腎上腺素藥效強好多倍。”格鬥場的人陪着笑臉解釋,“您也知道……有的異種很難得嘛,上場沒兩次受了重傷就那麽死了多不劃算,所以用這個吊着命,養養還能再打幾場。”
夏洲沒什麽表情,點了點頭。
為了能讓它們有重複利用的價值,這麽做也無可厚非。“LX”是低濃度的誘導劑,價格不算十分高昂,比起用其他珍貴藥物治療還是劃算的。
但就算是有誘導劑續命,像夏洲這樣的過來一晚上也要打廢六七個。屍骨堆積會造成瘟疫流行,必須找地方處理掉。徹底沒救的異種會被當成垃圾運往山崖上,直接丢進海裏。
誘導劑中起效的主要成分是異能者的血清,他們的血液中含有隕石輻射能量。注射過誘導劑的異種屍體被海洋中的微生物分解,污染了水體。
而珊瑚捕食屍體碎片後發生的變異,就類似于普通人類高燒變成異能者,只有極小概率能成功。絕大多數都死于變異的過程,變成那片凄涼又壯觀的珊瑚墓地。
前因後果聯系在一起,虞曉從他們的對話中把事件原委猜得差不離,神情變得十分難過。
就像人類生産的塑料對海洋的污染,這種新型誘導劑帶來的污染甚至更嚴重。
他原本是想找到變異生物的栖息地,把它們清除幹淨。可就算是處理掉這裏,還有數不清的誘導劑在市場上流動。
即使是他,也無法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地牢裏擅長搏殺的異種,都是由人類與兇猛的陸地動物雜交繁殖,對海洋沒有信仰。他無法像淨化珊瑚和海水那樣淨化他們的血液,只能眼看着他們茍延殘喘地活下去。
他們會在死之前被榨幹最後一絲的價值。誘導劑只是工具,真正令他們成為污染物的,是人類的貪婪。
虞曉不忍心繼續待下去。
為什麽陸地上沒有王?像海洋一樣。
為什麽沒有陸地之心的存在?
“吓着你了?”
夏洲看他臉色變得蒼白,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還是餓的?”
虞曉郁郁寡歡地搖頭,卻越想越氣。将要離開時,又轉身回來朝着藥品存放櫃伸出手。
櫃門顫動着打開,上百支誘導劑飛出來,整齊地飄浮在半空中。他操控的并非藥劑管,而是管中的液體。
還沒等格鬥場的人開口勸阻,藥劑管已經像放煙花一樣接連炸開,紛紛揚揚灑落後把半個操作室的地板都浸濕了。
就像他在海洋中見到塑料都會吃掉,就算無法一舉鏟除源頭,今天來都來了,多少也得幹點為民除害的事。
看着碎了一地的藥劑管渣,格鬥場員工驚恐得嘴唇顫抖:“……”
“啧。”夏洲感到有趣,一揚手,“記我賬上。”
“玩也玩過了,走吧?咱吃飯去。”
“……”
他觀察到虞曉有些惱怒,蓬松的紅發都有點炸毛了。白嫩的臉頰也氣鼓鼓的,太可愛了,炸一地誘導劑算得了什麽。財閥家最不缺的就是錢。
小孩子家家總有些莫名其妙的善良和正義感。夏洲心底嗤笑,面上卻表現得十分包容,就像面對媒體的采訪鏡頭時總要露出溫和的笑臉,越是假裝自己不是資本家一員,才能為他博得群衆的好感。
虞曉氣消了些,這才終于走出操作室,原路出去。
路上難免再經過來時的牢房。但或許是察覺到他剛剛幹了什麽,牢房中原本死氣沉沉躺在角落裏的異種,有不少來到了牢門前,用渾濁或猩紅的眼珠盯着他看。
或孱弱或強健的精神力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複雜的聲音不約而同地湧向他。
【救救我。】
【殺了我。】
【帶我走。】
虞曉停在一扇牢門前,仰頭注視着裏面的異種。
他有近兩米高,骨骼突出的臉上帶着豹紋斑點,漆黑的眸子裏印着一圈黯淡的金色光環。
上周才在一場殊死搏鬥中勉強獲勝,他的傷腿還沒好全,站立的姿勢有些勉強。然而在長久的對視中,他被一雙憐憫而仁慈的綠眸撫慰,竟緩慢地跪了下來,匍匐在虞曉腳邊。
他的精神體有明顯的殘缺,是天生的心智不全。研究所有意為之,戰鬥機器不需要太聰明,只要足夠強壯。
可他依然懂得尊重海洋的王,試圖隔着牢門去吻王的腳,渴望追随。
像是一個無聲的信號,地牢裏躁動起來。
作者有話說:
晚點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