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涼宵殘棋
第37章 涼宵殘棋
夜漏聲聲催,更深燭影殘。
第三局,姒雲險勝,少作忖度,她擡眼看向周王,眸間漾着盈盈燭火,輕道:“大王枕下那把刀……”
周王擺動棋子的動作倏地一頓。
四目交彙,姒雲倏忽驚覺,不知不覺間,她好似仗着某些迄今沒能看清的底氣,正一次又一次試探對方的底線。
許是燭火亂人心,咫尺之地的眸光太過澄澈,她倏而生出不該有的妄念,好似周王并非逢場作戲,好似她的的确确擁有在對方面前任性與放肆的權利。
“大周同姓不婚,大周的王後大多姓姜,雲兒應當知曉此事?”
許久,周王在躍動的燭光裏斂下眼眸,忖度片刻,徐徐開口:“初入宮時,太姜也曾與先王恩愛非常,也曾留下過永巷脫簪的美名。”
仿似生怕驚擾了什麽,姒雲下意識放輕呼吸。
周王舉目望向西窗竹影,娓娓道來當年事:“多年無子,太姜變了心性,性子一日比一日固執。先是永巷不得有孩童夜啼,很快又變成整個後宮不得有嬰孩哭聲……
“彼時先王雖仍惦念着夫妻情分,卻也怕她會戕害朕或餘臣,不久就安排朕與母妃遷居桃林小院,餘臣和齊氏也另有住處。”
姬餘臣乃周幽王幺弟,亦是幽王百年後,由虢石父等人一手扶植起來的西周最後一任帝王,周攜王。姒雲卻不知,原來姬餘臣也不是太姜所出。
“……聞不得嬰孩啼哭之症,真假不論,只是自那之後,桃林裏時常出現鬼影飄與女人哭。”
窗外燭影瑟瑟,周王聲音低沉,落入冷風簌簌的長夜,佐以殘漏聲聲,莫名讓人心驚。
“三次夜半遇刺後,朕夜夜噩夢驚醒。母妃心急如焚,又三日,她不知從何處尋來一把匕首,讓朕枕在枕下……自那之後,若無匕首在旁,朕便不得安枕。”
姒雲的眼睛倏忽渾圓,她早有猜測,此事或許與太姜有關,只不知周王自小擔驚受怕,與母親同住桃林小院時也不得安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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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不知說些什麽,周王倏忽擡眸:“雲兒在旁時除外。”
姒雲:“……”
戲谑只一句,他很快又垂下眼簾,神色黯然。
“又過了一段時日,朕記得那是個秋夜,那夜的月光也是如此,那人的劍,”他低頭看向自己胸前,以手丈量片刻,輕道,“偏過半寸便是心脈。那人下了死手,朕險些沒能救回來。”
姒雲呼吸一滞,正要開口,擡眸撞見周王沉靜如水的眸光,神情微微一怔。
分明毫無依據,姒雲卻生出沒來由的直覺,天知地知,他知她知,此些事藏在周王心裏十數年,再無第三人知曉。
“自那日起,母妃便時常一動不動枯坐窗前,一日比一日郁郁寡歡,時常不見蹤影。”周王低斂下目光,聲音倏忽喑啞,“宮中人只道,朕性子頑劣,不知規矩,成日只知前朝後宮的到處亂蹿,卻無人知曉,朕只是在尋母妃而已。”
不知何處飛來的蛾撞進燈罩,上下撲棱,不得自由。
周王靜靜看着燈罩上時上時下的落影,目光沉靜,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西窗風簌簌,月影西斜之時,姒雲聽見風裏傳來幾不可聞的嘆息:“王宮後園的蓮池,從無并蒂蓮。”
姒雲眸光一閃,脫口而出:“那女鬼?”
對面的周王早已斂下眸光,睫影忽閃,緘口不言。
明燭垂淚,夜漏聲聲,房中只聞呼吸缱绻,閑子起落。
“呀!錯了!”
不知幾局之後,一不小心落錯一子,姒雲一臉懊悔地驚呼出聲。
因着這聲不加僞飾的驚呼聲,周王凝蹙許久的眉心倏忽舒展,像是突然想起姒雲已欠了不少問題,兩手把玩着棋子,擡起頭道:“若是時機成熟,雲兒可曾想過離開大周,離開……”
話說一半,周王動作一頓,倏忽移開目光。
姒雲擡起頭看,燭晖搖曳,眉目如畫,此情此景與他兩人初相識那夜何其相似?
彼時的确心心念念着出宮,此後數月,陰差陽錯也好,情非得已也罷,出宮的念頭的确已許久不曾升起。
可若說她再不會出宮,再不會離開大周……她眉心微蹙,琢磨片刻,似是而非道:“不應離去前,雲兒不會離去。”
更深漏殘,燭影昏昏,中庭竹陰靜,窗上月色寒。
房中杳然無聲。
棋子起落,香燼成灰,時近破曉,姒雲終又贏下一局。
遲疑許久,斟酌再三,姒雲終于問出一早懸在心上之疑:“不知大王對殷商舊人是何看法?”
噼裏啪啦一陣響,周王手裏的棋子倏忽落下,原本整整齊齊的棋盤霎時一片混亂。
他擡眼看向姒雲,忖度片刻,淡淡道:“吳王克商百年有餘,周人商人早無分別。”他撚起一枚黑棋,執在手中把玩片刻,兩眼微微眯起,若有所思道,“雲兒何出此言?”
姒雲迎向周王滿是探究的目光,坦誠道:“不瞞大王,昨日雲兒和許姜去了城裏一趟。洛邑城繁華通達,名不虛傳,只是,”她柳眉微蹙,眨眨眼道,“雲兒兩人在西邊王城繞了許久,販夫走卒,商賈布衣皆可往來,只不見一名商人,一問才知,商人只被允許出入成周,不能出入王城。”
“當真?”周王劍眉微挑,“朕竟不知,洛邑城中還有如此規矩。時辰還早,等晚些時候問過子伯再議不遲。”
姒雲輕舒一口氣,懸了半日的心剛剛放下,眼前忽地一暗。
擡眼一看,卻是一幾之隔的周王不知何時撐住棋盤兩端,陡然探過身來。距離倏忽被拉進,兩人很快鼻尖相抵,呼吸交融。
她望見對方眸中輕輕躍動的燭花和她的身影。四目相觸,周王眸光一顫,唇角勾出若有似無的弧度,沾了夏夜清冷的聲線慵懶而惑人,一聲聲仿似棋子閑敲她心上。
“良夜苦短,夫人只想與朕商議殷商舊人之事?”
心跳錯漏,身子僵直,姒雲呼吸微滞,兩眼霎時睜得渾圓。
新一日的晴光拂過猗猗青竹,照進梅花格軒窗,落成滿室婆娑。
借晴光一縷,她看清近咫尺之地的面容,一雙眼睫沾了窗外晴光,忽上忽下,浮光掠影。
影下的眸子沉如暗夜,又皦若朗星,好似輕易便能将人攫住。
因着他倏而緊握的力道,身下的棋盤發出不耐的嘎吱聲響。窗外青竹簌簌,曉風習習,晴光不時掠過堂下,榻上依舊無人出聲。
周王灼了熱意的目光掠過瞳仁,拂過兩靥,而後停留在她沾了水色的唇邊,不用觸碰,但見魚在水中游,呼吸聲陡然粗重。
姒雲眸光閃躲,兩靥不自禁泛起熱意,很快便不止于兩靥——周王目光掠經之處,眼下,耳邊,丹唇,頸側,皆似野火燎原,熱意翻湧。
“雲兒。”
她的名字被含在舌尖,來回滾動,軟聲呢喃,仿似噙着無盡愛憐與無奈。
不等姒雲出聲,周王倏忽擡眸,一手撐住棋盤,一手探向她鬓邊,拂過睫影,撫過左眼下方那顆幾不可見的朱紅色小痣,仿似捧着什麽稀世珍寶般,描刻許久,輕聲嘆出後半句話。
“與朕在一起時,莫要念着旁人。”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他聲線低沉,蘊着惹人遐想的欲和啞。
佐以竹影搖曳,姒雲錯覺心尖上爬過千百只細腳伶仃的螞蟻,左沖右突,徘徊不去。兩靥如有火燒,她緊抿丹唇,身子不自禁向後退。
“大王,”正要開口,落在周王臉上的晴光倏地一顫。
莫不是這張臉生得太妖孽,把她迷得暈頭轉向?
姒雲兩眼圓瞪,正不解眼前何以突然天旋地轉,周王陡然蹙眉,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傾的同時,一手撐住竹榻,一手護住她腦後。
眼見周王的臉陡然放大在眼前,姒雲瞳仁一縮。
并非錯覺,身下的竹榻的确在搖晃!
地震?!
耳畔“乒鈴乓啷”一陣亂響,棋盤被震落在地,兩人重重摔到一處。
“大王!”
此間的動靜實在太大,兩人還沒起身,房門被人一把撞開,召子季一聲驚喝,飛身而入。
兩道交疊的人影映入眼簾,召子季兩眼渾圓,嘴巴大張,卻沒能發出聲音。
直至另一道腳步聲響起,他倏忽回神,轉身看了看嬴子叔,又看向榻上兩人,一臉無辜道:“子叔,夫人的臉好紅!”
“住口!”嬴子叔擡眸瞟了一眼,立時按住他的頭,一道躬身後退,一邊目不斜視道,“大王,夫人,屬下先行……”
“慢着!”周王出聲制止,拉起姒雲,朝向兩人道,“什麽動靜?”
召子季眸光皎皎,剛要張口,被嬴子叔一掌呼住,不疾不徐道:“回大王的話,聽動靜有些像山崩,似乎是從晉國方向傳來,但具體還不确定。子伯已經開始清點人馬,即刻便能啓程。”
周王輕一颔首,又回眸看向姒雲,眉心微蹙。
姒雲不知他心頭雲湧,沉吟之時已喚出奸妃不奸:“系統,岐山崩不是已經發生過了?”
「方才的頻率不似地震。」
“不是地震?”姒雲蹙眉,“那是什麽?”
「原因不明,但方位指向東北,應當在晉、衛邊界。」
“晉、衛?”姒雲眸光忽閃。
自她進入此間,晉、衛兩國出現的頻率一日比一日告,容不得她多慮。
“雲兒?”
她倏忽回神,房中不知何時只剩下她和周王兩人。周王站在她面前,正傾身打量:“可還好?可有受傷?”
“沒事。”姒雲搖搖頭,“大王,現下是要?”
周王舉目望向窗外,神情凝重:“天有異像,朕需即刻回鎬,雲兒……”
“大王,”姒雲突然開口,“可否讓雲兒多留幾日?”
周王眸光一頓,垂目打量片刻,淡淡道:“為何?”
“方才聽子叔說,出事之地臨近晉國?”姒雲眨眨眼,放緩聲調道,“晉國往東,鎬京在西,大王分身乏術,首尾不得兼顧。雲兒想着,若是能去晉國一趟,或能替大王分擔一二……”
“雲兒,”周王倏忽斂下眸光,仿似随口輕嘆,又似乎噙着幾絲她看不懂的無奈與感傷。
“既如此,”俄頃,他擡眼看向姒雲,神色如常道,“讓子伯與你同去。”
姒雲颔首:“謝大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