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浮雲東去
第38章 浮雲東去
窗上竹影搖曳。
書房堂下,姒雲起身行禮:“雲兒先行告退。”
“雲兒!”
退身沒幾步,一道勁風拂過頰邊,冷松香倏而罩落。
回過神時,滿室晴光漾進眸間,她被周王攬在懷中,動彈不得。
人前人後,他兩人并非初次相擁,不知是嘒嘒蟬鳴惹人心煩,還是車行馬嘶惹人心亂,離情倏忽湧上心頭。
“快!都裝上!”
“咴兒咴兒——”
一門之隔,人聲、馬聲、鳴蜩聲,聲聲入耳,日頭漸升,長風動竹,庭間一片混亂,房中依舊悄然無聲,唯餘呼吸缱绻。
“大王?”僵硬許久,姒雲意圖後退,卻被對方擁得更緊。
不知過了多久,庭間車馬聲漸息。
晴光掠過堂下,周王陡然回神,倏地松開手,凝眸許久,沉聲道:“此去晉國前路未蔔,雲兒萬萬小心。”
“大王亦然。”姒雲眸光忽閃,颔首應下。
退出書房不多時,姒雲剛拐進內院,擡眼卻見一身素袍的子方正候在廊下。
不知是否一夜未眠,他胡子拉碴,面色蒼白,頭發束得亂七八糟,似不曾自照便急急忙忙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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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方?”她大步迎上前,“怎麽在這兒?”她下意識環顧左右,又示意他拐進少有人經過的角落,小聲道,“何事情急?”
“夫人,”子方拱拱手,一臉擔憂道,“屬下聽聞大王即刻便要回京?”
姒雲不解:“你擔心這個?”
子方連忙搖頭,回身張望片刻,小聲道:“聽他們說,出事之地在東北方向,臨近衛國?”
姒雲一怔,舊都朝歌位于現如今的衛國,他莫不是擔心衛國境內的殷商舊人?
她輕一颔首,朝他道:“我方才已求得大王恩準,不回鎬京,而是同任師一道轉道晉國。”她眨眨眼,意有所指道,“子方可欲同去?”
“當真?!”子方眼睛一亮,連連颔首,“子方唯夫人之命是從,夫人不走,子方自當留下。”
“如此甚好。”姒雲颔首,“先去收拾行裝,我們即刻出發。”
“諾!”子方逆着朝日,大步而去。
**
“褒夫人,請吧?”
是日午後,洛邑城外十裏長亭,悠悠絲竹動旆旌,馬鳴風蕭蕭。
姒雲駐足落日長亭下,遠眺迢遞山河遠行人,心頭別緒沒能平歇,一道刺耳的嘶鳴聲自長亭外傳來。
轉身一看,卻見一襲戎裝的任子伯一手握缰,一手撐鞍,正翻身上馬。
玄色披風被風鼓起,斜落而來的光照出滿身金甲熠熠。他坐穩在馬背上,雙手牽動缰繩,身下駿馬驟而引頸,嘶鳴劃破天際,驚起滿樹麻雀叽喳。
聲勢赫赫,威風凜凜,不愧為東八師之首。
“褒夫人?”覺察出她的目光,任子伯陡然擡眸,刀眉微挑,眼裏若有不耐。
身下駿馬深谙主人心,斜睨着姒雲,傲然引頸,怒噴鼻息。
姒雲莞爾。
同為周王親信,伯、仲、叔、季四人的性子卻全然不同。
嬴子叔深沉,召子季率真,任子伯是完完全全的武人脾氣,眼裏容不得沙子。
譬如眼下,一早認定褒夫人是空有皮囊迷惑人心的“妖女”,哪怕周王再三叮囑“好生照顧褒夫人”,他也不以為意,甚至因此更認定她是“紅顏禍水”。
與如此性情之人相處反而容易,見他甩臉色,姒雲也不以為意,只輕一颔首,提斂起衣袂,快步走向為她置備的辇車。
走到車前一看,姒雲一怔。
子方正欲扶她上車,擡眼瞧見車內情形,怒火中燒,兩手叉腰道:“任師這是何意?此去晉國一路颠簸,車裏連條毯子都沒有,夫人要如何坐?”
“哼。”任子伯冷哼一聲,垂眸睨他一眼,冷冷道,“受不住便別去。行軍又非游山玩水,三步一歇,五步一停,何時才能到晉國?若是誤了時日,你來負責?”
“你!”
“子方!”姒雲輕聲喝止,朝他搖搖頭,又轉向任子伯,若無其事道,“有勞任師周全,妾身銘感五內。”
任子伯輕哼一聲,不再看他兩人,揮動馬鞭,朝隊伍正前方快馬加鞭而去。
“出發!”
“夫人,可還好?”
連日急行,姒雲被颠得頭暈腦脹,一路都不曾吃下什麽東西。
時近晉國,以美貌著稱的褒夫人更似“弱柳之姿”,成日頂着一張素白素白的臉,整個人已然瘦了一大圈。
“無事,”姒雲掀開簾幔,朝一臉擔憂的子方擺擺手,“不必管我。”
出洛邑之後,越是颠簸的路段,行軍越快。姒雲知他偏見已深,不欲再生事端,只忍着不适,不曾抱怨過一句。
同行的二十餘人看在眼裏,初時不以為意,而後漸漸動容,到今日已經心服口服。
只是任師不松口,他們也不好太過明目張膽的示好,瞧見路邊有助于緩解暈症的野果,目光交彙,便有一人假裝繞路,又一不小心多摘了些,而後趁任師不備,路過褒夫人車旁,或塞給子方,或扔進窗內。
初時還以為是巧合,三兩次後,姒雲心裏有了計較。
又一日午後,車內有些悶,她正掀開簾子遠眺迢遞山水,忽覺一道身影閃過,隊伍中年齡最小的衛小安突然出現在窗前。
兩人大眼瞪小眼,互相被對方唬了一跳。
“小……”
她剛要出聲,少年忽地縮起脖子,探頭探腦看了看任師所在,又飛快擡起衣袖,自袋中掏出幾枚早被他焐熱的野果,也不看她神色,一股腦全扔了進來。
最是少年心赤誠。
姒雲看着他倉惶離去的身影,情不自禁輕笑出聲。
“停!”
她正要撿起野果,忽聽隊伍前方傳來一聲怒喝,探身一看,卻是一馬當先的任子伯不知何故舉起令旗,喝令衆人停了下來。
“子方,”她招招手示意對方近前,“可知發生了何事?”
子方搖搖頭,蹙眉道:“好似發現了什麽東西。”
姒雲又眯起眼細看。
炎炎伏夏,草木靡靡,除卻随風輕動的旆旌與馬嘶,四下裏悄然無聲。
姒雲心下微沉。如是曠野,此般寂靜會否太過反常了些?
隊伍前方的任子伯已經獨行至隔路相望的兩棵老榕樹下。他仰頭張望片刻,忽地抽出腰間佩刀,刺向左側樹冠。
姒雲順着他的手勢看去,而後才發現,錯落婆娑的光影間竟藏着一張漁網!
漁網?
姒雲颦眉微蹙,是陷阱還是旁的什麽?
“唰!”
沒能厘清一二,忽聽一道勁風聲響起。
道路兩旁狀若尋常的蘆草叢裏倏忽映出無數身影,似發現陷阱被識破,潛伏之人終于按捺不住!
“兄弟們,沖啊!”
锵锵锵一陣亂響,不成陣法的二十餘道身影争先恐後而來。
姒雲眉心一跳,正懷疑來人身份,定睛再看,近前之人個個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手中的兵器……一人敲盆,兩人拿棍,三人舉着鍋鏟,乍聞聲勢十足,再看,分明一群散兵游勇。
姒雲舉目望向若隐似現的晉國城門。
晉國今日之富不輸周國,城外怎會有這麽多流民?
只片刻,舞動着棍棒的十數流民已圍攏在隊伍正前方。
見他們一行不慌不忙,一賊眉鼠眼的流民上前一步,高舉起手裏的長棍,粗聲粗氣道:“識相的,把錢糧都留下!大當家饒你們不死!”
那人生得一雙三角眼,吊梢眉,顴骨高聳,鼻下見痣,天生一副奸佞谄媚像。
不等人應聲,他又轉向身旁之人,堆起滿臉褶子,一臉谄媚道:“大當家的,你看那辇車,來人定是王公貴族,今日值了!”
姒雲黛眉輕挑。
聽那人話中之意,今日已非他們初次劫掠。
如此說來,“流民”兩字怕是欠妥。強取豪奪是為匪,他們攔路搶劫,打家劫舍,分明匪寇無疑。
再看那大當家,額寬眉平,面相方正,乍眼看去很是周正,也不知為何會淪落為匪。
“草民子雍見過諸位大人。”
被稱作大當家之人顯然比那三角眼有見識不少,不理會他的喋喋不休,朝前一步,一邊朝任子伯作揖,一邊躬身道:“大人見諒,因私田顆粒無收,草民幾人走投無路,只得求助過往貴人。沖撞之處,還望貴人不怪。”
“你姓‘子’?”
沒等任子伯應聲,子方脫口而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子雍顯然誤會了他的意圖,目光一沉,冷聲開口。
剎那而已,他臉上陰雲密布,彼時如沐春風的和緩消失不見,迅得仿似他幾人兀自生出的錯覺。
“夫人,他們……”
“子方!”姒雲搭在窗上的手陡然緊握,沉聲道,“任師在前,何時輪得到你開口?”
“可……”“住口!”
兩人的對話随同長風落入任子伯耳中,臉上的不耐頓時一掃而空,他視若無睹一衆流民的面面相觑,折步近前,垂眸打量片刻,好整以暇道:“夫人之見,此事該如何處置為宜?”
“任師!”
沒等姒雲開口,子方上前一步,圓睜着雙眼,火急火燎地拱拱手:“小人逾矩,落草為寇是天地不仁,被逼無奈之舉。他們不曾害過人,我等亦無所傷,不如給他們些錢糧,讓他們各歸各家便是。”
任子伯瞟他一眼,又擡眸看向端坐車內的姒雲,不慌不忙道:“夫人也這樣以為?”
姒雲擡眼看向路邊那一群“老弱病殘”,“瘦骨嶙峋”,又垂眸看向子方和子伯,輕嘆一聲,搖搖頭道:“天之禍,人之過?子方,”她目露無奈,沉聲道,“若是他們發現攔路搶劫所獲要遠遠多過春種秋收,過路官員也不聞不問,聽之任之,來年即便風調雨順,他們可還會回去日曬雨淋的田頭?”
“可……”
姒雲偏頭示意他看向地上那兩張漁網,又道:“若是方才任師沒能發現他們布下的網,他們近前時,可會像現在這般彬彬有禮?”
任子伯眯起雙眼,若有所思。
婦人之仁太過尋常,褒夫人的議論與見地卻不似他平素見過之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