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當時明月
第35章 當時明月
暮雲舒卷,晚風習習,姒雲錯覺心上壓着巨石,窗邊拂過的風愈柔,她的心愈往下沉。
此間惘惘,她親信之人實在不算太多,同個時辰,她知曉子方的靠近別有用心,貼身侍婢原來并非那般貼心。
自始至終,只她自己把任務想得輕易,把人心看得簡單。
“為何……”她倏忽擡起頭,正想追問對方,“她”既是身份卑微的殷商後人,又如何能一躍而成為褒國王女,看清對方的模樣,姒雲的目光倏地一滞。
彼時夕陽自她身後的窗子斜照而入,灑過堂下,将房中之物——連同子月的面容在內——映照成明暗相對的兩半。
他擡眸望來的角度,若是遮住下半張臉……姒雲撐在窗臺的手陡然收緊,兩眼倏忽圓睜。
“那日在潼水,”她輕咽下一口唾沫,聲音微微發顫,“刺殺周王之人,是你?!”
“潼水”兩字出口,子月臉上漾出被認出的欣喜,下一瞬,聽清姒雲的後半句話,他目光一滞,欣喜轉而為猙獰取代,盯住姒雲,冷聲道:“如何?雲兒舍不得?”
暮色晚風倏成風霜雪雨,屋裏若有寒潮過境。
潼水之事如在眼前,姒雲還不曾忘卻先與子叔子季正面相迎,後又背襲周王的青衫客。若非許姜正巧路過,他口中心心念念卻又刀劍相向的雲兒如何能完好無損地站在這兒?
四目相對,姒雲倏忽驚覺,先前以為周天子喜怒無常,今日才知,他的演法實在浮于表面,和真正的陰晴不定相去甚遠。
怕把人激怒,她強迫自己放輕呼吸,斂眉忖度片刻,輕道:“月哥哥莫怪,實在是落水之後,許多事都已記不清。”她看向子月,眸間漾着柔軟,試探道,“月哥哥,能否告訴雲兒,你我自幼相伴長大,現下又為何會天各一方?”
子月鳳眸流轉,唇邊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意,端看許久,忽地提步走到她身旁,與她并肩靠在落滿夕陽的窗臺上,閉上眼,仰起脖頸,享受餘晖照拂。
餘晖袅袅,晚風習習,最是一日好辰光。
姒雲渾身寒毛倒豎,餘光盯着子方,身子僵硬如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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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不多時,耳畔又傳來他不緊不慢的聲音。
“纣王無道,我族先人選擇與武王裏應外合,推翻纣王統治。周人提議以商治商,先人亦樂得其所。”
不容她開口,子月眉心一擰,神色凜然道:“而後如何?成康之治雖盛,穆王好戰,厲王恣睢,周召共和只昙花一現……世情往複,風水輪轉,現如今的周王與昔日之纣王有何不同?”
映着夕照,他的眼中倏忽泛出波谲雲詭的光:“三川竭流他不聞不問,百姓流離他充耳不聞,歲荒之年,他卻将公田賜給後妃胡鬧。如此不算,還有閑情與夫人游山玩水,往來洛邑。”
他倏忽偏過頭,目光仿似落在姒雲身上,又似透過她,看見了某種遙不可及的可能性,渾身因亢奮而顫動不已。
雖清楚周王種種舉措之內情,姒雲清醒此時并非解釋的好時機。看他渾身戰栗模樣,分明已陷入某種自我認定的偏執裏,現下分說,怕只會讓他以為自己已轉投入周王的懷抱,從而生出防備之意。
思忖片刻,她擡眸看向子月:“月哥哥的意思是,雲兒與月哥哥分離,是為了潛入周王宮?好與月哥哥裏應外合,一句推翻周人統治?”
子月倏忽回神,神情恢複如常,颔首道:“那日在鎬京文月閣,雲兒曾允諾月哥哥,‘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說只要月哥哥不變,雲兒的心便不會變。今時今日,雲兒的心意可還如初?”
夕照婆娑,堂下倏忽杳然無聲。
若有晚風拂過鬓邊發,姒雲于昏黃裏握緊住手邊的桃木雕,低頭望着身前那兩道并肩而立的身影,沉吟片刻,輕道:“月哥哥,現如今的周王下無子嗣,若是潼水之畔行刺成功,勢必會引起天下大亂。月哥哥所求之安平盛世,又要如何達成?”
子月眼裏映着漫天霞色,神情似笑非笑,淡淡道:“雲兒潛伏在周王身旁已是兇險,來日之事無需挂心,月哥哥自有考量。雲兒莫忘了,”他的唇角勾出若有似無的弧度,緩緩道,“殷商子民遍布天下,他們的福與禍,只在雲兒一念之間。”
一念之間?姒雲迎向他古井無波的目光,兩眼渾圓:“你想讓我伺機行刺周王?”
“如此兇險之事,月哥哥如何會交給雲兒?”子月莞爾,忽地伸手探向她鬓邊,一邊挽弄青絲,一邊缱绻道,“雲兒只記得,切切保護好自身,到了那時,月哥哥自會派人提前知會雲兒……”
……
金烏西落,倦鳥歸巢,滟滟随波只剩一輪新月空落落,整個園子顯得荒頹而寥落。
“吱呀”一聲響,一線殘陽斜照進門廊,落在姒雲幾無人色的臉上。
“夫人!”見她出現,子方連忙迎上前。
姒雲視若無睹,只駐足廊下,舉目眺望殘陽下的洛邑王城,許久沒有出聲。
“夫人?”子月擡眸偷觑她一眼,搓着手,小心翼翼開口。
一行倦鳥橫過天際,萬家燈火次第亮起。姒雲仰頭朝向徐徐晚風處,淡淡開口:“鄰巷那賊人,是你安排的?”
子方垂下頭,甕聲甕氣道:“是子月哥,為今日之事,他已暗中綢缪許久。”
暗中綢缪?
想起什麽,姒雲的目光倏地一凜,飛快張望左右。
湖邊垂柳算不得繁茂,一斜竹林稀稀落落,應當藏不住什麽人。
她輕舒一口氣,忖度片刻,轉向子方道:“昔日在莫莊,是巧合,還是你故意制造的偶遇?”
子方垂斂下目光,十指交錯,足尖相抵,卻悶不吭聲。
姒雲眼底映入暮色潋滟,若有嘲諷一閃而過:“既是子月一手安排,你如何知曉何時要将我帶去何處?如何傳的消息?”
子方神情一僵,交錯在身前的雙手攥擰成結,視線落在空無一物的地上,緘口不言。
“也不能說?”姒雲輕哧,“果真是高高在上的夫人。”
聽出她語氣裏的嘲諷,子方倏忽擡起頭,眉頭一擰,脫口而出:“雲姐姐?”
“擔不起。”姒雲徐徐轉過身,再次眺望遙處。
子方一臉懊惱地撓撓頭,陡然上前一步,大聲道:“雲姐姐再如何生子方的氣,也不該懷疑子月哥一片真心。你我同在衛國時,分明一切都好好的,只因雲姐姐說有法子混入王宮,子月哥才會力排衆議,帶我們來了洛邑。本來一切都按計劃進行,若非雲姐姐忘了前塵,他何必冒這麽的的風險,出現在大王面前?”
為了她?
姒雲眼裏掠過諷刺。
最初或許的确是為了她,而今……偏執之人總擅長合理化自己的所作所為,譬如款款深情,譬如求而不得。
“許姜和子季現在何處?”她甩甩頭,掩下不必要的思緒,沉聲開口。
子方眼裏若有不甘,卻沒再辯解,扁扁嘴,又搖搖頭道:“他二人身手不凡,無論追沒追上賊人,現下也應該回了主街。”
姒雲沿着來時路走出兩步,很快又停下,背對着子方,若有所思:“以後……盡量不要離開褒宮。”
她雖不悅于少年的欺騙,也不敢茍同殷商後人一心想要推翻周人統治的計劃,卻也知曉“各為其主”,不分對錯。
宮內遍布周王的耳目,若是被那些個樹中人發現他身份有異,憑她之力,怕是無可轉圜。
“可記住了?”不聞應答,姒雲陡然回眸。
“諾!”子方緊抿雙唇,眸光忽閃。
俄頃,兩人繞出那落敗的園子,近前一看,許姜和召子季兩人果真已經折返洛邑街頭,正急得團團轉。
“夫人!”認出她的身影,許姜箭步上前,一邊上上下下打量,一邊火急火燎道,“夫人到哪裏去了?讓臣女好找!”
姒雲若無所覺召子季有意無意的打量,輕搖搖頭,而後邊替她拭去身上浮塵,邊若無其事道:“幾時回來的?可有抓住那賊人?”
說起賊人之事,許姜怒意上湧,一雙眸子瞪得渾圓,憤憤道:“有那功夫,不做實事,卻在街邊為賊,也不知是為何。”
姒雲斂眉不語,忖度片刻,朝召子季道:“身上可有帶錢貝?給那幾人婦人送去,若是不肯收,就把她們的野菜都買回來。”
“諾!”
“夫人,”許姜望着召子季離去的背影,面露不解:“買野菜作甚?”
姒雲不欲多說,随口道:“連日奔波,也不知大王胃口如何。若是也用不下飯,就用那些野菜,給大王也做一份珍珠翡翠白玉羹,如何?”
許姜面露了然,連連颔首:“夫人與大王果真情深意重。”
姒雲斂下目光,黯然不語。
半個時辰後,洛邑行宮,燈火通明的書房內。
一張輿圖鋪陳在案上,周王手舉燈盞站在正中,子伯、子叔和另幾位重臣圍攏在旁,眉頭緊鎖,仿似争論着什麽。
“吱呀”一聲響,房門被推開,房中衆人齊齊擡頭,卻是那位傳聞中獨受大王偏寵,傲慢又恣睢的褒夫人,披着滿身霞色,沒經通報,徑直闖了進來。
“放!”肆字沒能說出口,任子伯忽覺手邊一沉,卻是嬴子叔拉住他的衣袂,搖搖頭示意他噤聲。
他正不明所以,一旁的周王已從容掩上輿圖,擱下燈盞,擡眼朝向來人,臉上浮出淺笑:“雲兒,快進來。”
任子伯仿似瞧見了什麽滑天下之大稽的畫面,下意識倒抽一口涼氣,直谏的話已到嘴邊,又被贏子叔輕聲打斷:“愣着作甚?”
“臣等,”房中衆人顯然早已見怪不怪,紛紛錯開目光,躬身作揖,“先行告退!”
“愣着作甚?”周王仿若不聞他幾人臉上的缤紛,大步走向姒雲,牽住她沾了夜涼的手,“快進來。”
任子伯滿臉怔忪,直至被贏子叔拉出門外,他從虛掩的門縫裏看見周王将褒夫人拉至書案後頭,同坐一椅不算,大王的雙手環住纖纖楊柳腰,頭埋在她頸側,愈擁愈緊,直至嚴絲合縫。
任子伯:……
“作甚?”見他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嬴子叔擡眸瞟向房門方向,淡然道,“事實并非如你所見。”
任子伯陡然擡頭,兩目圓瞠:“此話何意?眼見還能為虛?”
嬴子叔垂下目光,輕搖搖頭:“容我與你細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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