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不速之客
第33章 不速之客
幾個活寶自不會讓姒雲獨自忙碌。
吵吵鬧鬧又是半個多時辰,等他幾人落座,閑夢樓裏已無旁人。
姒雲和許姜臨窗而坐,子季和子方與她兩人間隔一桌。
窗外蟬鳴依舊,窗裏珍珠翡翠白玉湯熱氣漸歇,姒雲撞見許姜手下那碗一動沒動的蓮子羹,後知後覺她的心不在焉,放下碗筷,輕道:“王姬有事懸心?”
許姜動作一頓,下意識觑了一眼鄰桌,遲疑片刻,前傾上半身,低聲道:“臣女唐突,敢問夫人,大王平日裏待夫人如何?”
“大王?”姒雲一愣。
一國之君深謀遠慮,雖說人前的偏寵別有因由,可若說周王待她不善,卻也有失偏頗。
許多時候,他的眼睛裏滿是明晃晃的“我看你怎麽演”,卻不會對她的“膽大妄為”橫加幹涉,過多指責。
旁人以為她是恃寵而驕,她心如明鏡,周王的默許與縱容只為她表現出來的愈來愈多的才能和價值。
初時的假意偏寵是為均衡後宮,後來的野菜馴化、田産私有……她于周王的價值早已超出後宮,邁入前朝。
可無論她與周王私底下如何,許姜眼裏的兩人該是大多數人以為的那個版本才對,何來此問?
姒雲按下紛紛思緒,輕擱下碗箸:“王姬此言何意?”
四目交彙,許姜臉上浮出些許赧意。
雖是直來直去的性子,許是自小練武之故,她對細枝末節總是觀察入微,也因此常常能發現旁人不曾注意之處。
話已問出口,撞見姒雲澄澈又信任的目光,她卻下意識錯開視線,倏地沒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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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如何說,說夫人每次背對着周王時,大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總是缱绻又錯雜。分明是萬人之上的天下共主,看她的眼神總是無可奈何,又似多了幾分不受控制的難安。
缱绻也只剎那,收回視線前,他的瞳仁裏總是冷靜多于眷戀,凜然多過癡迷。
——許是習武之人的直覺,那份凜然總讓她生出沒道理的不安。
“許是臣女多慮,”許姜錯開目光,斟酌許久,小心措辭道,“想起月下菡萏,臣女總免不了想起伯士大人的接風宴,彼時……”
許姜欲言又止,看着她道:“申後和晉夫人畢竟都有族人依靠,臣女只怕,夫人只有大王的寵愛能倚仗……”
“王姬莫非忘了我與你絮叨一路之事?”聽懂她話中意,姒雲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笑道,“來日嫁入皇父家,王姬也千萬記得,女子能倚仗之事從來只有自身,不該是旁人,更不該是誰人能朝令夕改的愛慕與偏寵。”
“夫人所言極是!”
昭昭晴絲透過窗棂,落地成畫,許姜望向光影裏的人,倏忽省悟,褒夫人從來不同于尋常女子,又怎會囿于小情小愛,一時之歡,一人之心?
似倏地放下了心中巨石,她長出一口氣,接過姒雲遞來的調羹,眉目舒展。
“珍珠翡翠白玉湯,果真不同尋常!”
用過午膳,她靠向椅背,舉目眺望窗外萬裏晴空,懶洋洋道:“夫人怎知臣女喜歡何物?”
“你先前說,整日雞鴨魚肉卻沒滋沒味,并非庖廚偷工減料,而是好料用了太多。過猶不及,反失真味。”她将清茶讓到許姜面前,笑意盈盈道,“世間萬事大抵如此,七八分大善,水滿則溢,物極必反。”
“臣女與夫人不同,”許姜接過茶水,搖搖頭道,“依着臣女的性子,若是歡喜某樣物事,必得日日見,時時見,恨不得随時随地拴在身邊才好。”
她垂目看向桌上已然空空如也的碗碟,眉眼下彎:“譬如現下,臣女就心心念念,若是能時時刻刻,日日年年用上珍珠翡翠白玉羹,該有多美!”
姒雲但笑不語。
一盞茶後,一縷浮光掠過廊下破敗,姒雲想起些旁的,忖度片刻,朝許姜道:“若是我有法子,能讓王姬日日用上白玉羮,王姬可願做些前期投資?”
“前期投資?”許姜直起身,一臉好奇道,“那是何意?”
姒雲擡眼環顧四顧,慢條斯理道:“便以酒肆為例。若是大王恩允你我二人在此開辦一間酒肆,王姬出錢,妾身出力。待酒肆落成,每年的盈餘由你、我和洛邑州府依照二、二、一份來分配,王姬可願意?”
函谷關後的一路,姒雲心心念念洛鎬“高速公路”之事,一路尋思如何才能将諸如投資、開發、收益、合作等概念深入淺出地灌輸給周王和一衆諸侯。
只是此間不同于現世,周王和各路諸侯自認身份尊貴,鮮少屈尊纡貴來細聽婦人之言。
社會發展、觀念改變需要漫長光陰,以為此間人會因她的三言兩語輕易改變固有之見,才是異想天開。
姒雲眯起雙眼。
和那兩片試驗田一樣,若是能以某個簡單的項目為例,或許能事半功倍。
——譬如一座酒樓。既容易策劃和實施,又容易提出和解決問題,同時能讓持觀望态度的人切切實實看見項目從最初策劃到最終盈利的每一步。
許姜如何聽得懂此間門道?
聽姒雲越說越複雜,她連忙擺手,一臉痛苦道:“夫人聰慧,臣女成日裏只知舞刀弄槍,如何聽得懂這些?夫人若只是想要個園子種菜,倒也不麻煩。”
她側身朝向門外,指着鎬京方向道:“正巧姜叔前幾日拿了皇父家的禮單給臣女看,裏頭正有個園子在鎬京城外。臣女留着也無甚用處,夫人若是不棄,拿去種菜便是。”
姒雲撲哧笑出聲,揶揄道:“一園子的菜,怕是不出兩月,王姬便吃膩了珍珠翡翠白玉羹。”
“那可說好了。”許姜嫣然一笑,“等回到鎬京,夫人再随臣女去看那園子。”
“掌櫃的,這仙人指路玉擺件要放在何處?”
兩人正說笑,一道陌生的聲音自門邊傳來。
姒雲兩人齊齊擡眸,卻見晴光浮掠的檐廊下不知何時邁入一道颀長身影,一手弄扇,一手提盒,姿态從容又文雅,頗有幾分讀書人的風流姿态。
目光交彙,姒雲倏地一頓。
她分明沒見過來人,可他執扇挑眉的模樣,不知為何,總讓她生出幾分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哎呦!衛公子,你可來了!”
裏間的簾子被掀開,一臉福相的圓臉掌櫃笑容滿面迎向前:“方才還念叨,不知公子今日會不會來,那左邊門廊上的仙鶴紋被鄰家小子踢了一小片,還得勞公子費心。”
衛公子遞上手裏的擺件,又轉身看向他口中的損壞之處,倏地收起折扇,笑道:“不妨事,半個時辰足矣。”
見他不慎講究地掀起衣擺,蹲坐在門邊,姒雲傾身攔住路過的掌櫃,好奇道:“掌櫃的,這位衛公子,莫非擅長浮雕刻紋之藝?”
掌櫃放下擺件,朝她拱拱手道:“不瞞夫人,這滿堂浮雕皆是出自衛公子之手。”
果真英雄出民間。
姒雲一臉敬佩,看向廊下道:“不知這位衛公子是何許人也?”
“是衛國人。”圓臉掌櫃擦了擦手,滿臉堆笑道,“似乎是三年多前才搬來洛邑,憑着一手過硬的木刻功夫,只半年便聲名鵲起。至今日,誰要請他過門,要提早三個月議定才可。小人也是仗着一早與他相識,才好觍着臉開口。”
“原是如此。”
“承蒙姑娘厚愛。”
她正連連颔首,一心修繕的玄衣公子不知何時已停下手頭的工作,斂袖起身,施施然朝她走來。
“公子自重!”
不等他近身,一桌之隔的召子季怫然起身,展臂落定在他身前,下巴微擡,厲聲道:“我家夫人正用膳,不便旁人叨擾。”
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尤其“我家”二字。
衛公子步子一頓,卻不動怒,只瞟他一眼,又越過他肩頭,垂目看向窗邊之人。
忖度片刻,又自袖中曲出一物,拱手道:“小子失禮,方才一眼驚鴻見仙人,不自禁生出慕艾之心,失儀之處,還望夫人不怪。”
他攤開掌中之物,恭敬道:“此小物乃是小子閑暇時手作,只盼能得夫人青眼。”
姒雲看清他手上物事,原是串精巧非常的桃木串。每個珠子皆有福紋镂刻,紋樣不盡相同。
“放肆!”“子季!”
眼見召子季的手落向腰間佩劍,姒雲連忙喝止,瞟了眼意圖不明的衛公子,想了想,颔首道:“一串珠子而已,子季,你收着便是。”
召子季收劍回鞘,回身望來的目光裏盛滿了怒意。
姒雲黛眉輕挑。
恰有微風拂過堂下,滿室光影搖曳,召子季陡然回神,連忙拱拱手:“諾!”
不等她開口,召子季回轉過身,一把奪過衛公子手裏的桃木串,如同握着什麽穢物般,瞪看許久,才不情不願納進袋中,又朝他道:“珠子已收,恕不遠送。”
衛公子目光微沉,卻沒多話,只朝姒雲兩人傾身作了一揖,打開折扇,揚長而去。
“有幾分風骨。”
衛公子的身影消失在廊外,許姜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倒不曾聽聞衛國有什麽木藝世家,莫不是自學成才?”
轉頭時瞧見一桌之隔的子方正直勾勾盯着衛公子離去的方向,許姜撲哧笑出聲:“子方,瞧什麽呢?莫不是和我一樣,也喜歡瞧美男子?”
“王姬可別拿在下打趣!”子方一張臉漲得緋紅,忙不疊道,“在下只是見他舉止有異,一時好奇而已。”
“天時不早,”許姜笑着看向姒雲,“夫人,不如先回行宮?若是再來幾個‘少年慕艾’,臣女怕大王連夜出軍我許國。”
“說什麽胡話?”姒雲笑着搖頭,“時辰的确不早,走,回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