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於铄王師
第32章 於铄王師
辰時剛過,洛邑城外十裏,新日拂過巍巍城郭與煙柳,灑向一望無垠的洛水河畔。
鳴蟬嘒嘒,煙柳繞風。巍峨而恢弘的城樓下方,成周八師百人成列,三千為師,數萬人齊整劃一列隊成陣,一動不動翹首以待。
不多時,浮光掠過楊柳岸,一道瘦小而靈活的身影出現在官道盡頭,原是去前方探聽消息的斥候運出十二分腳力,步履如飛而還。
“任師,來了!”
檐角飛翹的城樓上,金甲銀刀的任子伯正緊擰着眉頭,左右來回踱着步,聞言刀眉一挑,大步走出廊外,撐住欄杆,舉目眺望視野盡頭。
依稀若有浮塵遮住山外青山,聖駕仍看不分明。他目光一凜,站起身,目光灼灼掃過樓下衆人。
城外春風惹人醉,八師車馬卻杳然無聲,只一動不動凝目城樓方向,炯炯有神。
“唰!”
一道令箭破空而去,八師之首任子伯拔刀出鞘,氣勢凜凜踱步上前,迎向灼灼晴日,手中長刀振臂一揮:“列陣——”
“列陣——陣——陣——”
“咚!咚!咚!”
聲浪層層向外推湧,激昂澎湃的戰鼓聲同時響起。
左右旌旗搖曳,任子伯怒目圓瞠,中氣十足沉聲高喝:“恭迎大王!”
“恭迎大王——”
王師之呼震破雲霄,鳴蟬息聲,群鳥振翅。呼喝聲一路往外,直至浮塵彌漫的隊伍盡頭。
Advertisement
約莫一炷香後,聲勢赫赫的戰鼓聲漸歇,紛揚的浮塵裏傳來齊整而從容的行進聲。
又片刻,昭昭晴光掠過瑟瑟浮塵,天子一行終于施施然露出真容。
悠揚而低沉的禮樂聲裏,身量修颀的周天子一馬當先。他腰背直挺,姿态從容,身下寶駒膘肥體健,高昂着脖頸,如在閑庭信步。
烈日當空、連日奔波亦遮不住他半分風華。
周天子身後是兩兩并辔的四名親侍,從前往後依次是……看清他身後之人,任子伯的目光倏地一凜。
贏子叔、召子季、虢公鼓皆在他意料之內,可那第四人——柳眉杏目,膚白勝雪,分明是許公之女,王姬許姜。
她怎會在此?
任子伯百思不得其解之時,緊跟在四名親侍後頭的玄黃色銮駕裏,初來乍到的褒夫人正小心翼翼掀起簾幔一角,圓睜着雙眼,探頭探腦。
「蕭蕭馬鳴,悠悠旆旌」
名句流傳千年,時至今日,她才知曉是何意。
旆旌招展的城樓上,八師之首倏忽回神,傾身朝周天子所在遙遙行了一禮,而後起身站定在欄杆前,目光如炬掃過城樓之下。
一擡手,長刀齊齊出鞘,一振臂,箭矢直破長空,一握拳,戰鼓擂聲又起……
齊整劃一,令行禁止,聲勢之赫赫絲毫不輸數千年後震驚海內外的華國奧運開幕式。
與現世的閱兵相似,周王行經之處,不同的方陣悉數收刀回鞘,跪地問安。周王再颔首回禮。
春祭時的前車之鑒如在眼前,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姒雲正要放下簾幔,餘光裏映入許姜修颀直挺的身影,眉眼不自禁下彎。
看出她對閱兵禮的向往,姒雲鼓勵她以親侍身份參與,而不必躲在辇車裏。
許姜顧忌自己的女子之身,得了周王的恩允,依舊舉棋不定。是她好說歹說,巾帼不必讓須眉,嫁入皇父家亦不等同于相夫教子。
随同周王一道閱兵,正是要明明白白昭告天下,許國王姬并不在皇父公子之下,兩家聯姻亦非她許姜高攀。
如此才有今日之景。
一場閱兵說來輕易,正如許姜先前所說,任何與周天子相關之禮,皆冗長且複雜。
檢閱完八師已是一個時辰之後,一行人浩浩蕩蕩進入王城時,午時已過半。
姒雲剛坐下吃口茶,沒來得及換下外衣,因閱兵之儀亢奮異常的許姜腳底生風跑了過來。
“夫人,現下出發如何?”
“現在?”
知曉她一路惦念着菜品之事,可抵達第一日便行動,會否太過倉促了些?
姒雲舉目望向院中步履匆匆的宮婢與侍衛們,面露遲疑道:“現下衆人都還在忙碌……”
“沒人注意才好!”許姜湊到她身側,狡黠道,“夫人,現下大王和任師幾人正在房中議事,必不會注意到你我二人出了門。”
受她高昂的興致感染,姒雲眼裏亦泛出無奈的笑意,一邊遞給她茶杯,一邊搖頭道:“做菜而已,你要如何解釋我二人非要出行宮?”
許姜兩眼圓瞪,着急道:“臣女可是為了夫人。”
“為了我?”姒雲面露不解,“此話何解?”
“臨近洛邑時,夫人曾提起,說對洛邑城的布局和城中建築甚是好奇,是也不是?”
“話雖如此……”姒雲依舊有些舉棋不定。
“宮中雕梁日日可見,只那些隐藏在街頭巷尾、內有乾坤之地,卻并非時時可見。”許姜拉住她的手,“循循善誘”道,“夫人初次前來,臣女卻是自小在洛邑兩城走動。夫人知曉臣女的性子,自小便坐不住,也因此知曉不少旁人不知的好去處。”她眨眨眼,笑道,“夫人當真不願與臣女同去?”
姒雲擡眼看向潋滟晴光下,笑顏舒展之人,或許早在她識出許姜骨子裏的韌勁之前,對方也早已洞悉她對此間的好奇與熱望,如此才會一拍即合,惺惺相惜。
傾蓋如故,如何能不讓人喜笑顏開?
“如何說得過你?”她笑着讓步,指指身後道,“容我換上常服。”
“好!”
**
“夫人!夫人,等等我!”
一炷香後,洛邑行宮門口,姒雲兩人剛邁出宮門,身後忽地傳來一道匆忙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卻是同行的子方飛奔而立。
“子方?”許姜柳眉微挑,不悅道,“有我陪着夫人,你有何不放心?”
“見過王姬。”子方停在兩人身前方寸之地,上氣不接下氣地作揖行禮,見許姜佯怒,連忙擺手道,“王姬有所不知,子方本非虎贲中人,亦非宮中侍衛,只聽從夫人一人之令。加之此次褒宮上下只屬下一人跟來,夫人要出門,子方定要同行才是。”
“你!”“說得好!”
許姜正要發作,又一道輕快的聲音自頭頂上方傳來。
幾人擡頭看,卻聽撲簌簌一陣響,枝葉茂密的梧桐樹裏,一襲修身錦衣的召子季雙手環抱胸前,跷着二郎腿,正好整以暇垂目望來。
見他幾人擡眸,召子季嘴角上揚,雙目皎皎道:“不只他要去,夫人,子季與你們同去。”
“召子季,你添什麽亂?”許姜只當他又要添亂,怒氣沖沖大步上前,作勢要與他打戰三百回合。
“罷了!”
正是日頭高懸時,加之連日奔波之苦,姒雲被他幾人吵得頭暈眼花,攔下許姜,擺擺手道:“許國衆人都被你甩在身後,有他兩人同去也好。畢竟初來乍到,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況且,姒雲擡手擋住日頭,眯眼望向光影錯落的的梧桐木,朱唇輕抿。
若是召子季已打定同去的心思,她允或不允,怕是并無差別,所不同只是明裏同行還是暗裏跟随。
“看在夫人面上。”許姜瞪他一眼,又伸手攬住姒雲臂腕,“惡狠狠”道,“你二人走後面,別出現在我和夫人面前。”
子方傾身躬身:“諾!”
召子季縱身落定在兩人身前,慢條斯理拂了拂身上的落葉,唇角揚起,傾身擡袖:“夫人、王姬,請——”
如同豐、鎬兩城隔河而望成宗周,洛邑亦由四四方方、臨河而居的兩城組成,瀍河西岸為周王行宮,東岸為成周。
因臨近舊都朝歌,他們去往的成周城,平日裏有不少殷商舊人往來。
四通八達的城市中央,姒雲正要去往最熱鬧之地,卻被許姜一把拉住,她一臉神秘地指了指主街旁那道陰暗又逼仄的小巷,招招手示意後頭兩人跟上。
在那斑駁又破落的小巷裏七拐八繞許久,她終于松開緊拉着姒雲的手,在一座搖搖欲墜的危樓前停下腳步。
“就是這兒!”她三兩步走進看似平平無奇的廊下,朗聲道,“夫人,裏邊請!”
“閑夢樓?”
姒雲駐足門外,眯眼看向門廊上方那塊略有些歪斜的牌匾,眉稍微挑:“你心心念念之地就是此處?”
如此平平無奇,怕是路過八百遍也不會讓她産生想要入內一觀的沖動。
“夫人莫急。”看懂她的神色,許姜撲哧笑出聲,迎上前攬住她手腕,一邊并肩入內,一邊道,“內裏另有乾坤。”
兩人邁過門廊時,正巧一道晴光透過紋樣繁複的窗棂,灑落古意悠然的堂下,一幅幅精雕細刻的浮紋木雕撞入眼簾,姒雲步子一頓,兩眼霎時渾圓。
碧瓦朱甍于現如今的她而言只是尋常,此間卻并不見華貴與雍容,反而多出幾分芟繁就簡、返璞歸真之意。
四方橫梁不借畫筆與五色,只依托古木原本的色澤與紋理,卻讓龍騰祥雲,鳳翺九霄,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近前再看,又不僅僅是祥雲和龍紋,每片龍鱗,每朵祥雲,都見巧思與功力,駐足愈久,愈讓人感慨匠心之獨運,鬼斧神工。
“這是?”潋滟晴光躍入姒雲眸間,轉又化作滿溢而出的驚嘆與不可置信,“當真是人為?”
“自然!”看出她的震驚與歡喜,許姜一臉得意洋洋,眼裏噙着笑道,“夫人,此趟可還值得?”
“的确是鬼斧神工。”姒雲笑着颔首,走向她道,“一道珍珠翡翠白玉湯已不足以顯示誠意,非得再配上一道蓮子羹不可。”
“當真!”許姜兩眼放光,連忙招手示意夥計近前,扔出一整袋錢貝,大手一揮,“快将廚房收拾幹淨,夫人要親自下廚。”
“這是作甚?”姒雲連忙拉住她,“無需麻煩,你們且先坐,我去去就來。”